2001年的1月,也許是吳敬璉一生中最富戲劇性的一個月份。
1月1日,中央電視台播出了2000年「CCTV中國經濟年度人物」的頒獎晚會,吳敬璉無疑是最耀眼的獲獎人,在200多萬張選票中他穩居第一,他第一個出場,並得到了最熱烈的掌聲。股評家水皮評論道:「說這個結果出人意料,是因為無論中外,類似的榮譽似乎專屬於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企業家,就在本屆評選中,情況也是如此,而吳敬璉是唯一的經濟學家,以一對九,這個結果多多少少是有新意的。而反過來想一想,以吳敬璉、『吳市場』的價值以及吳教授數十年來一貫的人格和學風,其他9位又豈能與之比肩,說難聽點,沒有『吳市場』這樣的市場經濟鼓吹者,又哪有9位今日的風光,這便是情理之中的說法。」
經過一年醞釀,國務院和證監會決定把加強金融監管、打擊證券市場的犯罪活動作為2001年金融工作的重點。1月9日和10日,證監會先後宣佈對兩家叫億安科技和中科創業的上市公司立案偵查,原因是它們涉嫌操縱股價,滬深兩市為之一震。
1月11日,吳敬璉赴上海開會,在飛機機艙裡遇到兩位中央台記者,他隨口問道:「你們去上海採訪誰?」記者答:「就是去採訪你的。」第二天上午,在下榻旅館,吳敬璉就莊家操縱股價的問題接受採訪。就在這次訪談中,他直接將股市比喻成了「沒有規矩的賭場」。
他說:「中國的股市很像一個賭場,而且很不規範。賭場裡面也有規矩,比如你不能看別人的牌。而我們的股市裡,有些人可以看別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詐騙。坐莊、炒作、操縱股價可說是登峰造極。現在中國市場上操縱股價的一類是中介機構;一類是上市公司的某些知情人,即有內幕消息的人;還有一類就是資金的供給者,可以是銀行,也可以是其他的資金供給者。他們共同密謀以後就低價吸納。炒作的辦法大概有兩種:一種是關聯機構互相炒作、互相買賣,買賣非常頻繁,把價格炒上去。另外一種就是由有關的上市公司放出利好消息,然後把股價拉升上去。當他們發現有中小投資者或局外的大投資人跟進的時候,就偷偷地跑掉,把後來跟進的人套住,這時股價就不斷地往下跌。」
在對莊家和基金進行猛烈的抨擊後,吳敬璉的矛頭進而直指中國資本市場的定位,他批評道:「不要把股市變成尋租場,由於管理層把股票市場定位於為國有企業融資服務和向國有企業傾斜的融資工具,使獲得上市特權的公司得以靠高溢價發行,從流通股持有者手中圈錢,從而使股市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尋租場』,因此必須否定『股市為國企融資服務』的方針和『政府托市、企業圈錢』的做法。」
1月13日晚間,中央台《對話》節目重播了溫情脈脈的《感受吳敬璉》。1月14日晚,中央台《經濟半小時》插出了吳敬璉《評說「莊家」》專題節目。這一節目的播出時間與揭開打擊股市「黑手」的大幕正好重合,這為後來「吳敬璉一言毀市」的話柄提供了「依據」。
1月14日,國務院召開「全國銀行、證券、保險工作座談會」,政府領導人關於必須對觸犯刑律者繩之以法的部署在業界悄然傳開。莊家們倉皇拋盤出逃,導致了1月15日深滬兩市的股價應聲大跌,此後更是連跌3天。中國的資本市場自1999年5月19日之後,一路上行一年半,到此出現了轉折點。半個月前還一片叫好的輿論開始出現分歧,有人在網上把氣撒在吳敬璉頭上,辱罵他,認為他的言論讓眾多投資者損失慘重,是「一言毀市」的罪人。
1月17日,有論者在《金融投資報》上發表《學者的偏激與現實的衝撞——兼與吳敬璉先生商榷》,對吳敬璉的「毀市」言論提出挑戰,第二天,當即有人回敬以《股市下跌與吳老何干》的文章,爭論從此開始。
1月20日,和《財經》同屬一家媒體公司的《證券市場週刊》刊發《股市的花樣年華還有多遠?》一文,對吳敬璉的觀點一一進行駁斥。它將吳氏論點歸結為三,一是「賭場論」,二是「全民炒股論」,三是「市盈率過高」。此文作者的觀點是:將中國這樣一個發展中的證券市場稱之為「大賭場」,顯然有一些情緒化;「全民炒股」現象並不存在,所謂「全民」應該只是針對較發達城市的居民而言;多數公司的股價高估的問題並非特別嚴重,占市值24%的績優股的股價存在低估的可能。最後,文章還略帶調侃地設問道:「有人假設,如果吳敬璉出任中國證監會主席,情況會怎樣?」
在整個1月下旬,吳敬璉的名字頻繁出現在全國所有的報紙、網站上。因為事關數千萬人的錢包——當時滬深兩市的開戶投資數為5800萬,這場關於中國股市的爭論很快呈現白熱化的趨勢,成為改革開放以來民眾參與度最高的經濟話題論戰。
2001年1月24日,是吳敬璉的71歲生日,也是農曆的大年初一,他在百味雜陳中度過了第一個古稀之年。
春節過後,股市繼續下挫不止,短短4天內跌去8%,稍歇了10來天的論戰炮聲再次隆隆響起。
2月8日,《證券市場週刊》再度發難,刊出一篇「伐吳檄文」,題為《九問吳敬璉》,文稱:「醞釀此篇之前,本來計劃向吳敬璉先生作一個專題採訪,被吳先生的夫人和秘書婉拒,未能成行。現將採訪提綱發表於此,我們等待吳先生的解答,並以期得到各方的有益見解。」
作者提出的9個問題分別是:如果中國股市連一個規範的賭場都算不上,那麼,它還有沒有存在的必要?投機者如何創造了社會財富?「買股票」與「炒股票」的本質區別在哪裡?成熟市場上也有許多「奇奇怪怪的分析」,包括盛極一時的波浪理論等各種技術派分析,您覺得它們是正常的嗎?「水至清則無魚」,您覺得這句話適用於股市嗎?如何看待美國證券市場的投機性?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您認為中國的證券市場有沒有一條代價小一點的道路?您曾說自己不炒股票,也不買股票,如果投資者都如您這般覺悟,發展了10年的證券市場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假如您是證監會主席,您能完全貫徹您的理論嗎?
儘管在過去的很多年裡身歷百戰,但面對這種洶洶而來的輿論質問,吳敬璉還是顯得有點措手不及。可是,更大的攻擊還在後面。
2月11日下午,5位經濟學家——厲以寧、蕭灼基、董輔、吳曉求、韓志國聯手在北京科技會展中心召開了一次記者懇談會,與吳敬璉公開辯論,這也將本次「股市大辯論」推到了最高潮。
此五人中,厲以寧時任全國人大常委、人大財經委員會副主任、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院長,董輔時任全國政協委員、政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名譽院長,蕭灼基時任全國政協委員、北京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吳曉求時任中國人民大學金融與證券研究所所長,韓志國時任北京邦和財富研究所所長。
這次懇談會由蕭灼基教授現場主持,而活動的組織者為韓志國,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雜誌的經濟編輯室主任,1991年,吳敬璉那篇著名的《論作為資源配置方式的計劃與市場》就是在他的大膽支持下發表的。但此時,他成了吳敬璉的猛烈的反對者,在懇談會一開場就說:「現在股市已經到了很危急的關頭,如果這場論戰的贏家最後是吳敬璉,那將是中國資本市場的一場災難。」所以,「必須約見記者,全面反擊吳敬璉關於資本市場的種種言論」。懇談會上,5位教授輪番發言,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關於「全民炒股論」。董輔的意見是「關於全民炒股,我認為是好事」。吳曉求則反對這種提法,他認為,「全民炒股容易引起決策層的反感,這是具有煽動性、干擾性的用詞」。韓志國認為,「全民炒股是中國迎接經濟全球化的必要實踐,是改革深化與社會進步的突出表現。可以試想一下,沒有全民炒股,國企解困的錢從哪裡來」。
關於「沒有規矩的賭場論」。蕭灼基批評說:「如果一般老百姓那樣說說還可理解,但嚴肅的經濟學家那樣說就不嚴肅,有損形象,令人遺憾。」他進而推演說:「如果把股市當成賭市,那5800萬股民就是賭徒,政府就是賭場老闆,1?200多家上市公司發行的股票就是籌碼,這怎麼也說不過去。」韓志國說,「(持賭場論者),要麼是不懂股市,要麼就是別有用心」。
關於「市盈率過高」。蕭灼基認為:「看待市盈率要考慮我們是一個資金缺乏的國家,供給不足,而供給不足的商品價格自然會高,還要考慮相關因素,只考慮市盈率不考慮利率是不對的,所以,市盈率很難做國際比較。」董輔則做了比較:「如果比較市盈率,我們比日本的市盈率還要低很多,日本的市盈率要到80倍甚至100倍。」
關於「莊家」。曾經擔任《投資基金法》起草小組組長的厲以寧說:「因為出了幾個莊家就說中國股市一團漆黑,不符合事實……首先必須肯定這幾年投資基金業取得了很大的發展,主流是好的,不像某些人所說的一團漆黑。」吳曉求說:「何為莊家?按我的理解,莊家就是主力,就是大戶,不能說錢多就有問題。美國市場也有主力,各種基金動輒千億,不是莊家是什麼?主力的作用是保證市場的正常流動,沒有主力,沒有莊家,證券市場只會是一潭死水。」韓志國說:「沒有投機就沒有市場,沒有泡沫就沒有市場,沒有莊家也沒有市場。」
5位教授一致認定,他們與吳敬璉的最大分歧「實際上是要不要股票市場的問題」,在他們看來,中國的股票市場是一個只有10歲的孩子,而且還是一個得了病的孩子。在孩子得了病的時候,不應該把他掐死、扔掉,而應當診斷病因後對症下藥,使他健康地成長。懇談會的主持人蕭灼基在總結時說,「通過這次討論,我認為有10個問題可以達成共識」。這些共識包括:股市不是賭場,不是零和遊戲,是創造財富的重要途徑,發展股市是經濟發展的需要;中國股市不僅有一般功能,還有特殊功能,就是推動國企改革;股市不可能一開始就規範;對市盈率要客觀辯證地看待;股市投機不可避免;全民炒股是好事;對股市要採取關懷愛護的態度,而不是採取簡單責備、打壓、謾罵的態度,等等。
在這次懇談會上,連吳敬璉的動機和專業能力也受到了質疑。吳曉求說:「說股市是賭場,這是一個非常感情化的宣洩,這種概括不是專業化的理性精神,這是一種比較平民化的、感情的宣洩,能博得一般被套的中小投資人的認同。」韓志國針對吳敬璉說的一段話是:「他有一個重大缺陷,即僅僅推崇實體經濟,站在實體經濟的立場評價虛擬經濟,當然越看越不舒服……他內心是反感股票市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