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研究所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還沒有完全結束,全所成員就開赴京郊農村的周口店公社,和北京工業大學的部分師生合組成北京市「四清」工作團周口店分團,開展「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吳敬璉擔任分團的辦公室主任,負責處理工作分團的編寫簡報、準備案件審批材料等業務工作,忙得焦頭爛額。「四清」正處於收尾階段,公社、大隊、生產隊的新領導班子剛開始工作,工作團突然接到北京市委的命令,撤回城內集中學習。原來是「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1966年5月,以打倒彭真、陸定一、羅瑞卿、楊尚昆為標誌,「文化大革命」爆發。
接下來的十年,對於中國人來說,是不堪回首的「失去的十年」。這個有著數千年世俗理性的偉大民族陷入了集體的狂熱,人民為了「捍衛」同一個領袖和信念而互相廝殺,偏執而充滿了謊言的意識形態控制了一切,國民經濟全面癱瘓,一切都充滿了自毀的傾向。一開始,只有極少數的清醒者在理性地思考,然後越來越多的人從苦難中覺醒了過來,但是所有的人仍然被壓抑在強大的政治機器之下。對於吳敬璉來說,他生命中最好的那一段時光將與這個時代一起被白白虛擲,與此同時,又在人生道路上完成了一次「鳳凰涅磐」。
跟當時的絕大多數人一樣,他曾經熱烈地投入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之中。
從運動一開始,南長街的鄧家就遭到了浩劫,紅衛兵衝進家裡,批鬥老「右派」鄧季惺和陳銘德,把東西砸得稀巴爛。周南這時候是北師大幼兒園的園長,因此就成了「當權派」,比吳敬璉先受到衝擊,她被「造了反」,成了每天打掃衛生的清潔員,她的女兒、只有3歲的吳曉蓮因為是「狗崽子」,被人用墨水塗臉,畫成了一隻貓。有一次,紅衛兵正在南長街的家裡抄家,周南回去看老人,當即被一把逮住,揪住頭髮,剃成了一個陰陽頭。那些日子,北師大主樓上不時有人因不堪受辱而跳樓自殺。周南後來說,「我都有一死了之的衝動,好在對這個家的惦念把我留了下來」。她上下班在師大院內行走時,都會碰到不懂事的孩子拿石頭打她,好幾次後背都被打青了。晚上回家後,吳敬璉就用酒精給她搓揉,他怕妻子想不開,便拿出《毛主席語錄》對她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吳敬璉念一遍,就讓周南跟他念一遍。就是靠著丈夫的溫情和這種「念語錄」的辦法,周南的苦悶稍稍得到了化解。
儘管母親、繼父和妻女都受到了如此屈辱性的衝擊,吳敬璉的內心仍然認為,革命是必須的,他在口述史中回憶說,「運動開始時,覺得這是靈魂深處鬧革命,批判修正主義是有必要的,像我們這些人更應該徹底改造」。基於這樣的認識,他還是以平和心態接受改造。
「文革」初起時,經濟所成立了由最先造反的「根正苗紅」的青年研究人員組成的「文革籌委會」,領導運動。吳敬璉是「四清」工作分團的黨委委員、政治經濟學研究組的學術秘書,於是被宣佈為「黑幫分子」,甚至是「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每天關在房子裡,寫檢討,不得自由活動。不久,「籌委會」竟也被宣佈是劉(劉少奇)鄧(鄧小平)「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產物,成了一個「反動組織」。吳敬璉在經濟所的門口貼了一張大字報,宣佈「自我解放」,算是闖過了「文革」的第一個劫難。隨後,他與同樣是研究組學術秘書的周叔蓮、張卓元、黃范章等人誠心誠意地投入到那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中。
經濟研究所隸屬於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簡稱「學部」),和中科院的其他學部不同,哲學社會科學部從1958年以後就不歸科學院,而由中宣部直接領導。「文革」爆發後,學部分成了兩大群眾派別,一派是「學部紅衛兵聯隊」(簡稱「聯隊」),另一派是「學部紅衛兵總隊」(簡稱「總隊」),兩派之間你死我活,廝殺得難分難解。
吳敬璉身處學部這個「文革」漩渦的中心,「意外」地看到了很多不正常的現象。
在造反浪潮剛剛席捲而起的時候,經濟所所在的學部竟是暴風的發動地之一,學部「聯隊」的核心力量是由哲學所的人員組成的。「中央文革」成員關鋒就出自哲學所。哲學所「聯隊」的領導成員吳傳啟、林聿時、周景芳等與「中央文革小組」關係非常密切,學部因此成為「前線指揮所」,是一個號稱「拐一個彎就是中央文革」的特殊地方。吳敬璉回憶說:「處在學部這樣一個與『中央文革』有特別關係的指揮中心。我們比較容易發現,在一次又一次打著漂亮的革命旗號的行動中,有一隻居心叵測的黑手在操縱,它通過學部這個中轉站,煽動、指揮學校和機關中一些不明真相或懷有個人野心的人充當打手,為他們火中取栗。」
讓吳敬璉們認清這一事實的重要事件,是1967年2月的「反二月逆流」事件。這一月,周恩來在中南海的懷仁堂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碰頭會和軍委會議。會上,譚震林、陳毅、李先念和葉劍英等軍隊老帥強烈抨擊「中央文革」的錯誤做法,他們的這一行動受到毛澤東的嚴厲批評,定性為「二月逆流」。接著,江青、康生等人就利用這種形勢,試圖將以周恩來為首的黨內「保守派」一舉扳倒,於是,由學部「聯隊」出面,按照「打倒譚震林,炮轟陳毅、李先念,孤立周恩來」的策略,策動一些學校的紅衛兵,掀起了聲勢浩大的「反二月逆流運動」。
吳敬璉回憶當年的景象時說:「當時最使我反感的是所謂的『反二月逆流』。學部的人可以看得很清楚,紅衛兵對一些老領導人的衝擊完全是按照上面的部署進行的。他們通過『聯隊』與高校和政府機關的造反派組織聯繫,將這一部署變成『群眾提出的要求』,然後由上面表態,『支持革命群眾的正義要求』。例如,他們對譚震林的定調是『打倒』,過兩天真的打倒了,陳毅是『炮轟』,真的被炮轟。這完全不是什麼群眾運動,而是操縱和運動群眾。當時,我們不敢懷疑江青,懷疑誰呢,懷疑『中央文革』其餘那些人,特別是康生。」於是,吳敬璉和他的朋友們參加了1967年年初從「聯隊」分裂出來的「非聯非總」的第三派群眾組織:「革命大批判指揮部」(簡稱「大批部」),它的主要成員是經濟所裡的「中間分子」和學術骨幹。
「反二月逆流」後不久,學部和吳敬璉很快又捲入了一個更大、也更凶險的政治漩渦——「五·一六事件」。
1967年5月初,北京街頭突然出現了一些題為「揪出二月黑風的總後台——周恩來」、「周恩來之流的要害是背叛《五·一六通知》」、「周恩來是毛澤東主義的可恥叛徒」的傳單和大標語,署名「首都五·一六紅衛兵團」。北京的群眾對這一行徑表示極大憤慨。「大批部」的一些成員認為,「五·一六」可能與吳傳啟、林聿時等人有關係。吳敬璉還和經濟所的趙人偉一起,躲在「大批部」的堡壘——東廠胡同的中國近代史研究所裡收集和整理材料,認為從思想脈絡和提出的口號看,「五·一六」和學部「聯隊」的領導人是一丘之貉。
到9月,在「文革」的「極左」力量「反周」和「揪軍內一小撮」失敗以後,毛澤東批示指出,「五·一六」的組織者和操縱者,是一個用「貌似極左實質極右」的口號,刮起「懷疑一切」的妖風,「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搞陰謀的反革命集團」,應予徹底揭露。
這時雖然已經查明,貼這些傳單和大標語的是北京鋼鐵學院一個人數很少的「極左」學生小組織。可是江青等人卻借題發揮,把「五·一六」定義為「炮打『三紅』(毛澤東、林彪和『中央文革』)」,發動全國性的「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陰謀集團」運動,打擊反對派,刻意將清算運動擴大化。
1968年年初,首都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工宣隊)和中國人民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軍宣隊)相繼進駐經濟所,宣佈要抓這裡的「五·一六反革命分子」。可笑而具有諷刺性的是,在那個理性紊亂的年代,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反革命分子」。一開始,軍宣隊聯合「總隊」和「大批部」,把1967年後掌權一年多的「聯隊」骨幹幾乎全部打成了「五·一六分子」,就將學部全體成員下放到「五七干校」,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吳敬璉回憶說:「他們要打倒誰,是一定能打倒的,而且有證據。比如,他們認定你填了加入『五·一六反革命組織』的表,怎麼讓你『主動承認』呢?就把3張表擺在你面前,你指一張,如果指的不符合他們的要求,就打;接著再指一張,直到指中了他們認定的那一張。」
眼看清查「五·一六」變成又一次打擊異己、煽動群眾斗群眾的運動,吳敬璉成為「文化大革命」的「逍遙派」。身心疲憊的他一度對現實十分悲觀,索性丟下經濟學專業,轉身著迷於裝晶體管收音機,一直裝到8個管,甚至買了元器件打算自己動手裝一台電視機出來。他每天拿著電烙鐵,到吃飯時間也不停,周南只好給他喂干饅頭,嘴張一下,饅頭喂一口,常常噎著。這時,倒是周南有個樸素的想法:國家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終究是需要知識分子,需要學問的。她勸吳敬璉停止這些手藝活兒。就在這時,1969年10月,主持軍委工作的林彪下達了準備打仗的「一號命令」。接著,學部軍宣隊宣佈,學部全體工作人員不分老幼,整體下放到河南信陽地區的「五七干校」。
「五七干校」首先是在地方產生的。1968年春季之後,隨著劉少奇等人被打倒已成定局,黨內政治鬥爭告一段落,該奪的權都奪完了,這時候,出現了一個問題:數以百萬計的「靠邊」幹部該怎麼處置?5月,黑龍江省把大批機關幹部下放到農村勞動,在慶安縣柳河開辦了一所農場,定名為「五七干校。」它迅速被認定是一條很好的經驗,全國各地的黨政機關紛紛響應,在農村辦起「五七干校」,大批人員被下放到農村參加體力勞動。僅中央所屬各部委就先後創辦了106所「五七干校」,遣送了10多萬名下放幹部和3.5萬名家屬。
為了到「五七干校」,軍宣隊把學部改成軍隊的連、排編製,文學所是五連,經濟所是七連。1969年11月16日,這兩個連作為「先遣部隊」,先赴息縣做基本建設。文學所所屬的「第五連戰士」中有著名的文學大師俞平伯、錢鍾書等人。錢夫人楊絳在《干校六記·記別》一文中記錄了當時的景象,「兩連動身的日子,學部敲鑼打鼓,我們都放了學去歡送。下放人員整隊而出,紅旗開處,俞平老和俞師母領隊當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還像學齡兒童那樣排著隊伍,遠赴干校上學,我看著心中不忍,抽身先退……」
息縣歸屬於河南省的信陽地區,在20世紀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的中國,信陽,是荒誕和悲劇的同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