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盪三十年(上卷) 第一部·1979 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斗 (5)
    作為「傻子」品牌的擁有者,他很不注意自己的言行,給品牌造成不少負面影響。1998年,中國改革開放20週年之際,《南風窗》記者多方尋訪,總算在蕪湖市再次找到61歲的年廣久,他們用下列文字描述這位當年的「中國第一商販」:他有些蓬亂的頭髮明顯留著倉促起床的痕跡,一身藏藍色的西裝也不見平整挺括,被煙熏得發黃的手上留著長長的指甲,一枚碩大的金戒指在乾瘦的手指上顯得分外惹眼,削瘦的臉上透著市井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年廣久對自己的評價是:大錯不犯,小錯不斷。而許多跟他有過往來的人則說他:小事精刁,大事糊塗。年廣久說他一生只感謝一個人,那就是鄧小平。這自然是他應該感謝的。

    【企業史人物】「老闆」袁庚在蛇口,袁庚並不忌諱人家叫他「老闆」,這種對資本家的稱謂用在他的身上似乎挺恰當的。在前後15年時間裡,他像老闆一樣掌控著蛇口的一切,他一手締造了它,他像父親一樣地塑造著它身上的每一個器官,從規章制度到種在坡上的樹,他一心想讓自己的這個兒子與眾不同、前程遠大。在某一時刻,他好像還真的成功了。儘管在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帶走任何東西,但是在靈魂上,他始終是蛇口的主人。袁庚是中國企業史上某一群體的標本人物。你很難分清楚,他是一個官員還是一個企業家,他的官銜是蛇口開發區管委會書記,是這個地區的最高行政長官,擁有著公共資源的支配權和政策的制定及執行權,特別是在蛇口這樣的「試驗區」,他幾乎向中央討到了可以下放的所有權柄。而同時,他又是一家國有控股公司的董事長,招商局在1979年只有不到一億元的資產,而到他離開時已經是一家資產總值超過200億元的超級公司。

    這一部分的資產增值,一方面可以被看成是改革和發展的結果,而在另一方面也無疑是壟斷前提下的制度性產物——招商局擁有蛇口開發區的土地開發權。你很難用公平或不公平、合理或不合理來解讀它,在某種意義上,它儼然就是歷史本身。老一輩的經濟學家宦鄉曾經說:「袁庚之所以搞出個蛇口,就是因為他對中國的計劃經濟一竅不通、一無所知。」此言被傳媒和袁庚本人一再引用,頗有「炫耀」之義,但是,在史家看來卻未必是事實。蛇口的試驗,決非「無知者無畏」式的變革,文化學者余英時在《戊戌政變今讀》中說:「80年代出現了兩股改革力量:一股是執行改革開放政策的黨政幹部,他們的處境和思路,很像清末自強派,是所謂『體制內』的改革者;另一股則來自知識分子,特別是青年學生。」袁庚是前一類人的代表。炮兵團長出身的袁庚絕非不懂政治的「一介武夫」,他應該是80年代初期中國共產黨內制度變革派的標誌人物,從他創建蛇口工業區的第一天起,他就將之當成了社會改革的試驗場,正如他自己後來說的。

    一開始,蛇口就無比大膽地進行了幹部體制、民主選舉、輿論監督等方面的制度變革,蛇口被人熱切關注在很大程度上因此而來。1980年3月28日,蛇口在中國第一個正式實行了幹部、職員公開自由招聘制,率先打破了新中國31年的幹部調配製。1983年2月9日,經來蛇口視察的胡耀邦總書記同意,蛇口開始試行群眾直接選舉幹部、考評幹部。1983年4月24日,蛇口第一屆管委會15名幹部,經民意推選產生候選人,再經2000多人直接選舉產生。從此,調入蛇口的各級幹部,其原職務級別只記入檔案,在蛇口實際工作待遇上一律無效,能當什麼,拿多少工資,全靠民意選舉。1986年,蛇口實行民主選舉,有15%的人對袁庚投不信任票,有5名董事當場落選。蛇口實行幹部一年一聘,每年民意考評不過半數者即要下崗,幹部終身制、任命制在蛇口被徹底廢除。袁庚將蛇口搞成了當時中國最醒目的試驗場,他把自己的職業生命全數壓上,了無退卻之意。有文獻記錄,當時的廣東省委書記任仲夷曾幾次動員袁庚擔任深圳市市長,均被他堅決回絕。早已過了60歲退休界限的袁庚顯然想在蛇口完成他所有的理想。

    袁庚很善於以經濟的高速成長來博取中央的支持,在這方面他可謂深諳中國為官之道。1982年,他讓人做了一塊很大的標語板,樹在工業區管委會的門口,上面寫著:「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句標語在一開始引起了廣泛的爭議,1984年,鄧小平視察蛇口,袁庚在陪同匯報時十分「狡猾」地將了鄧公一軍,他用自問自答的語氣說:「不知道這個口號犯不犯忌?我們冒的風險也不知道是否正確?我們不要求小平同志當場表態,只要求允許我們繼續實踐試驗。」據說,袁庚一言至此,鄧小平和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此後,這一標語風靡全國,成為當時最著名的改革經典語錄。美國律法大師羅爾斯曾經說,建立在個人開明基礎上的威權體制,如同「沙上之高樓」,一旦那個威權人物退位或影響力消退,它所具備的進步性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袁庚和他的蛇口,正應驗了這一論斷。1992年,已經75歲高齡的袁庚交出了他管理了15年的蛇口,此後,蛇口迅速地褪去了它的先鋒顏色,僅僅三五年後,便變得「無聲無息」。

    1998年4月8日,《深圳商報》發表報道《蛇口怎麼了》,文內歷數了蛇口的種種衰退:房地產——不但表現出結構性需求實現障礙的矛盾,而且市場競爭愈演愈烈;石化業務——業務空間正在縮小;港運業務——蛇口港優勢漸失,設備利用率和泊位利用率都不高,生產力過剩;投資服務業——不但新的招商引資難度大,而且區內部分生產企業外遷;商業貿易——全港業務大幅度萎縮,去年幾乎全部呈虧損狀態;製造業——門類多,規模小,科技含量低,沒有過硬的拳頭產品。而這些衰退的原因則是:在發展方向上,缺乏中長期戰略,缺乏基本的行業發展目標;在企業管理上,簡單粗放,沒有形成現代化的管理機制,缺乏科學的計劃考核機制、有效的監督控制機制、合理分配的激勵機制;在精神狀態上,失去了進取心,缺乏競爭意識……此文轟動一時,雖言辭過于歸納武斷,卻也點出事實之部分。進入2000年之後,蛇口已全然淪為一般性的開發區,而招商局在「維新派」李鴻章創辦107年之後,意外地又一次承擔了中國商業進步的試驗者角色,在英雄般的序幕後,再次因體制羈絆而中途退出前台。

    2004年6月,蛇口開發區被廣東省政府正式下文撤銷,袁庚苦心設計的所有制度一夜煙飛。袁庚在晚年曾經有過一個喟歎。他說,他犯過一個歷史性錯誤,讓蛇口錯過了另一種也許更有效率的成長模式。他指的「錯過」是,1981年,以香港首富李嘉誠、巨賈霍英東為首的13位香港企業家來蛇口參觀,他們提出能否入股共同開發這塊土地?當時,袁庚不假思索地一拱手說:「謝謝諸公,我投放資金下去,還擔心收不回來。不敢連累各位。」就這樣「耍滑頭」地婉拒了。晚年袁庚的遺憾似乎是,如果當初允許李、霍的入股,蛇口將被徹底地資本化,或許會獲得更大的經濟活力。這是一個十分具有寓意性的推演。

    它似乎表明,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最具改革精神的中國官員堅信,只要充分放權和銳意改革,自己是完全有能力搞好國有企業和振興一方經濟的。而到90年代末期,他們已經隱約感覺到,這種體制內的突圍已經遭遇「極限」,或許唯有借助更為強大和自由的外來資本的「混血」,才可能構成進一步的推動。蛇口生而太早,因而不可能同時肩負兩個時代的命題。袁庚應該是在他離休前便意識到了他的那個「錯誤」。於是,他在任內的最後一項重要決定便是,排除眾議讓蛇口的三個下屬公司走出體制外,實行股份化。這三個公司,一家是招商銀行(它的前身是蛇口工業區內部結算中心),它後來居上,一躍成為中國第一高效率銀行(在世界也排名第七);一家是平安保險公司,它成為中國最具活力的保險機構,它的當家人是袁庚早年的司機馬明哲,斯人後來竟成為「中國首富」;還有一家是南山(港口)開發公司。

    「如果把整個蛇口都如此放出體制外,今日蛇口又將如何?」這是晚年袁庚常常與人聊起的話題。事實上,每一個強大的個人,當他面對頑固的制度性障礙的時候,依然會表現得那麼軟弱無力。當袁庚被派遣到蛇口的時候,他的領導者是希望靠他這個「強壯而精明」的武士「殺出一條血路來」。他確實完成了這個任務,而麻煩的是,他居然還想順便完成另一項更重大的任務,在這個新開拓的土地上構築與原來全然不同的制度,這顯然已經超出了他的「使命」。於是,最後的落寞便已經命中注定。袁庚1917年生於深圳——早年叫寶安,1949年,當上炮兵團長的他率部解放了貧窮的家鄉,30年後,他用自己的方式再一次在經濟上「解放」了這塊土地。他的晚年一直居住在蛇口的海濱公寓內,窗外一眼可望到香港元朗,他的手邊常放一本相冊,裡面全部是當年與鄧小平等國家領導人的合影。日暮時分,一一翻過,竟恍如前塵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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