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蕩一百年(下) 第41章 第六部·1959:最苦難的三年 (1)
    我雖近80歲,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槍匹馬,出來應戰,直至戰死為止,決不向專以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投降。

    ——馬寅初,1959年

    從1959年到1961年,後世稱為「三年災害」時期,國民經濟由前一年的瘋狂躍進陡然跌入空前的蕭條低迷。全國工廠關停近半,2000多萬新招職工被驅回農村。因糧食短缺,廣大鄉村爆發大面積的餓死人現象,非正常死亡人口超過2000萬,個別地方甚至出現了「人相食」的慘況。

    如此慘烈景象的發生,有客觀和主觀兩方面的原因,用劉少奇的話說,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

    關於這三年中國是否發生了嚴重的自然災害,後世有兩種不同的觀察。

    英國《泰晤士報》在1960年11月9日的一則報道中說:「1959~1960年,將以大旱災被載入中國的歷史。在北方的廣大地區約有200天沒有下雨,也沒有下雪,在夏末乾旱中斷後,許多地區又被大雨所淹沒……共產黨人在天氣上一直難得是幸運的,但是過去這一年是最壞的一年。」據國家統計局、民政部編撰的《1949——1995中國災情報告》記載,1959年全國出現了「受災範圍之大,在50年代是前所未有的」嚴重自然災害,受災面積達4463萬公頃,且集中在主要產糧區河南、山東、四川、安徽、湖北、湖南、黑龍江等省區,除旱災、霜凍、洪澇、風雹外,還出現了不多見的蝗災、黏蟲災、鼠災。1960年,災情繼續擴大,北方持續爆發特大旱災,東部沿海省區則受嚴重颱風洪水沖擊,受災農田面積擴大到6546萬公頃。進入1961年後,災情未得緩解,大旱蔓延黃河、淮河和整個長江流域,河北、山東、河南三個主要產糧區的小麥比上一年最低水平又減產50%,很多農田顆粒無收。8~10月間,東南沿海諸省遭受颱風襲擊11次,其中12級以上的占9次,為建國以來之最。

    然而,也有學者認為,這三年發生的自然災情不能算是全國性特大災害。據《中國水旱災害》一書描繪的1959~1961年全國各省市乾燥度距離平均值圖顯示,三年全國乾燥度距離平均值均在正常變化範圍之內。另外,據氣象專家編製的1895~1979年「全國各地歷年旱澇等級資料表」表明,這三年沒有發生嚴重的自然災害,屬於正常年景,若以旱災而論,1960年的旱情輕於1972年和1978年。《時代週刊》在1961年1月6日的一則報道中認為:「不是所有的西方觀察家都認為乾旱和洪水應該為糧食緊缺負責。他們指出日本的氣象報告顯示,中國今年的氣象並無什麼異常,他們懷疑所謂自然災害乃是被發明與誇大的,為的是掩蓋食物短缺的真正原因:政府剝奪食物出口到國外換取工業建設用的機器與設備。」到9月15日,這家雜誌又引用香港大學經濟學家斯達特·科比(E.StuartKirby)的研究指出,香港、台灣和廣東有著十分相似的天氣,天氣確實不好,但是香港農作物減產8%,台灣減產13%,廣東則是30%。科比教授的結論是,中國的問題不僅僅是因為天氣,還有農民廣泛的士氣消沉。

    科比教授的觀察應該是比較接近真相的,糧食的大幅度減產,既與自然災害有關,同時也是過激政策的後果。

    「大躍進」的後遺症是嚴重的。首先是「放衛星」導致的高徵收。產量是虛的,徵購可是實的,1958年的糧食產量實際只有4000億斤,卻按虛報的7500億斤徵購,全國征了1095億斤,占年產量的27.3%,已達到農村承受能力的極限。然而,1959年徵購卻高達1348億斤,占年產量的39.6%,農民的口糧和下一年的種子也被征走了,農民不願交,就搞反右傾、反瞞產、反私分,甚至抓人、關人、打人。

    其次是大量青壯年農民仍然被拉去大煉鋼鐵和大修水庫,在旱情嚴重的1959年秋冬,僅山東就有887萬青壯年在煉鋼鐵和修水庫,全省秋播面積不及往年的3/4,在三年中,山東共荒蕪農田5000萬~6000萬畝。可怕的糧食危機就這樣降臨了,到1960年,全國的糧、棉、油和生豬擁有量分別比1957年下降了29.7%、38.5%、56.1%和36.4%,糧食產量實際已猛降到了2870億斤,而徵購額卻比上一年還要多,高達1408億斤。趙發生在《當代中國的糧食工作》一書中更披露了一個事實:由於對形勢的判斷失誤,中國甚至還在1958~1960年三年中大量出口糧食,其中,1958年淨出口65億斤,比1957年猛增73.1%,1959年淨出口94.8億斤,又比上一年增加45.8%,1960年仍淨出口20億斤。

    當悲劇發生的時候,「放衛星」最積極的地方,就是景象最悲慘的地方,全國的「衛星」以河南放得最多,河南又以出了「碴岈山衛星」的信陽地區最耀眼。三年中,河南非正常死亡人口在200萬以上,死亡牲畜74萬多頭,荒蕪土地440餘萬畝,為全國最慘烈的省份。一向為豫東南「魚米之鄉」的信陽地區更是餓死100多萬人,很多鄉村絕炊絕戶,浮腫病大面積蔓延,農民大量外逃或餓死,爆發了震驚全國的「信陽事件」。時任湖北省委第一書記、受中央委託去河南實地調查的王任重回憶說:「(信陽)西平縣因為放小麥『衛星』,受打擊的有1萬多人,打跑7000人,打死300多人,這是多麼殘忍的事情!」河南省委在向中央檢討時,也稱這個時期的信陽「一時間成了一個恐怖世界、黑暗世界」。

    從1959年春季開始,糧食危機就已經燒進了大城市。2月,美國《時代週刊》記者發現,在北方最普通不過的捲心菜居然成了「配給物資」。它的記者描述道:「儘管上個月中國政府號稱糧食增產了102%,但是城市糧食配給的定量卻被削減了,捲心菜開始第一次登上了配給物資的列表,之後洗衣服的肥皂也開始需要配給,每人每月的食糖被減低到略高於1磅。在沿海的廣東省出現魚肉短缺,上海則是難以買到肉食。」在隨後的兩年裡,關於食品短缺和人口死亡的報道不時出現,1960年5月16日的報道稱:「來自某個公社的消息說那裡50%的兒童都因為營養不良而死亡,雖然沒有大量的歉收報道,但是很明顯中國把廣東的農產品運到城裡給產業工人,或者賣到國外換取外匯,在一個地方,農民使一輛火車出軌,搶奪了把他們的穀物送往北方的列車。」在8月22日的一則報道中,記者援引福州一位母親給她在香港的兒子的信說,「要不是你寄點錢回來,我們一年也吃不到一塊肉」。

    實際的情況,與《時代週刊》記者的零星描述相去並不太遠。到1960年6月,北京庫存糧食只夠7天的銷量,天津僅夠10天,上海已無庫存,靠借外貿部門的出口大米度日,連一向為中國糧倉的東三省和四川都向中央告急要米。中部最大的鋼鐵企業武漢鋼鐵廠存米無多,工人們只好發明了「超聲波」蒸米法,把大米連蒸幾次,使之膨脹而能「填飽」肚子。清華大學則成功地發明了「增飯法」:一鍋下米300斤,水要逐步加入。先干煮40分鐘,然後第一次加水120斤;過15分鐘,第二次加水200斤;再過15分鐘,第三次加水520斤;在米下鍋以後,最後加水100斤,等10分鐘,就可以開飯。這個辦法被當成重大科研發明廣為推廣。

    9月,中央發出指示,要求各地群眾「低標準,瓜菜代」,大搞代用食品。不久前還在為「糧食多了怎麼辦」而日夜攻關的科學家們專門「研製」出了「代食品」,如玉米根粉、小麥根粉、玉米稈曲粉、人造肉精、小球藻等,這些名詞看上去很「科學」,其實就是把原本當肥料或餵豬的玉米、小麥桿子碾碎了當糧食吃,所謂「人造肉精」則是一種食用酵母。

    代食品中,最有名的是「小球藻」,這是一種水面浮生植物。1960年7月6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大量生產小球藻》,認為小球藻不僅是很好的精飼料,而且具有很高的食用價值。社論寫道:小球藻「蛋白質含量比大米高5倍,比小麥高3倍多」,「用小球藻試制的糕點、麵包,質高味美,清香可口」。

    一個名叫周孜仁的學生當時就讀於成都五中,他在回憶文章中詳細記敘了當年培植「小球藻」的經歷:把原來宿舍區供學生洗衣取水的池子改為「藻類繁殖池」。先滿灌清水,再加上小便。因為據說「小球藻」在小便濃度較大的環境裡,繁殖尤為迅速。接著把「藻」苗倒進去,攪拌十天半月,池水先是發綠,繼而發黑,最後發臭,藻類培養宣告成功,於是舀出兩桶往大食堂的鍋裡倒,同時,向水池補足新尿兩桶。如此反覆,以確保同學們每頓飯裡都有充足的小球藻。

    就在國內經濟形勢急劇惡化的時候,在外交上則同時發生了一件大事:1960年7月16日,蘇聯突然宣佈召回全部援華專家,世界上最大的兩個社會主義國家徹底決裂。

    中蘇關係自斯大林去世,特別是赫魯曉夫發表了「秘密報告」之後,就變得別彆扭扭。1958年初,毛澤東提出「反教條主義」,對蘇聯發展經濟的做法提出了批評,他認為蘇聯的根本問題是「見物不見人」,依靠官僚技術階層和他們制定的規章制度管理經濟,其要害是限制了廣大群眾的積極性。蘇聯對中國的經濟發展戰略也不能理解,該年7月26日,新華社《內部參考》刊登一篇電訊稿,透露部分蘇聯官員和專家對中國的「大躍進」和人民公社不以為然,甚至在報紙上對熱火朝天的人民公社運動隻字不提,這很是讓中國領導人惱火。

    這種矛盾很自然地反應到數千名援華專家身上。曾任鞍鋼副總經理兼總工程師的馬賓在30年後對歷史學者羅時敘講過一段回憶:1958年,他在北戴河親耳聽了毛主席關於鋼產量由535萬噸翻番達到1070萬噸的講話,會上群情激昂,有人當場作詩曰:「坐八百看一千,土辦法不花錢,大家一起努力幹,年底一定會實現。」馬賓對這個目標很是懷疑,可是卻不敢公開質疑,回到工廠後,「蘇聯專家規定的章程不要了,高爐拚命裝料,眼見就是胡來,不合格的鋼也出爐了。煉鋼車間把規章都燒了,對產品質量也不進行檢查了」。後來的結果是,鞍鋼生產出來的一級鋼軌的產量由過去的93%降低到了42%。

    這種躍進做法讓蘇聯專家很是不解。廣西有了新建的煉鐵廠要請蘇聯專家去指導,可是專家們從報上看到那個廠煉鐵是用木柴燒的,就死活也不肯去。齊齊哈爾的富拉爾基鋼鐵廠是完全由蘇聯人援助建成的,為當時國內規模最大、技術水平最好的特種鋼廠,在生產汽輪機的大型鍛釘時,中方為了創造紀錄,違反既定的工藝規程,熱火朝天地一陣猛干,結果煉出大量的廢品。一些蘇聯專家對鋼鐵領域發生的盲目過熱很擔心,他們向蘇聯使館作了反映,再由使館向中方上級提意見,結果當然引來很大的反感。

    發生在鋼鐵領域的衝突並非個例。第二機械工業部的二○二廠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這個工廠是研製核武器部件的,當時正處在設計階段,蘇聯專家按常規提出設計工作應分為三步,即初步設計、技術設計和施工設計。但中方認為,在當前大躍進的大好形勢下,應打破常規,三步並做兩步走,取消技術設計環節。為了說服蘇聯專家,中方特別組織他們參觀了創造萬斤畝產紀錄的徐水縣,試圖用中國農民的「放衛星」精神打動他們,誰料,專家們一到田頭,又對糧食產量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在爭執不下的情況下,中方決定不聽蘇聯人的意見了,結果在後來的施工過程中,不斷遇到麻煩,大大小小的修改達幾百次之多。

    在水利和電力系統服務的別斯托夫斯基報告說:「中國同志決定簡化電力裝置,這將降低它們的可靠性,其結果不可避免地將導致事故的發生。」哈爾濱火電廠專家組組長克利莫夫在1959年7~10月間向中方遞交了十多封抗議信和申訴信,報告工廠違反鍋爐的操作規章貿然躍進,但一直無人過問,最後引起工廠大爆炸,造成重大人員傷亡。最可笑的是北京航空學院,它要求蘇聯專家幫助設計時速3700公里的飛機,這讓他們十分為難,因為只有火箭才能達到這樣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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