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作家訪談錄Ⅱ 第6章 序二  50後怎樣和80後打交道 (5)
    陳平:先秦散文注重「首在立人」的精神,就是注重個人的獨立和思想,個性的張揚,純粹的精神世界,而唐宋散文注重「做人治世」的精神,就是注重個人在社會上應該遵守的處世規則和方法,可以這樣理解嗎?

    劉衛東:對這個問題我是這樣看的,現代的文學評論,一般都有種種明確的尺度和標準,這忽視了散文本身的特質,散文是情感的藝術,語言的藝術,而不是意識形態或者別的道德審美,它的純粹的一面必須得到肯定。唐宋文章的一大弊端就在於此,它把文章本身純粹審美的那一面丟掉了。

    陳平:《莊子》中有關「大鵬」、「莊周夢蝶」等寓言故事,可以看做是小說最初的萌芽狀態,可以這樣理解嗎?

    劉衛東:這個說法比較模糊。想像力與情感是寫作的一個前提,《莊子》的這個「寓言」是後人標記的,它本來是什麼呢?不知道,後人用「寓言」這個詞語表示它那些有著啟示意義的小故事。莊子的這幾個典故可以看做是內在生命精神的啟示和隱喻,至於虛構,在這裡是其次的。至於說它是小說最初的萌芽,這個問題比較複雜,它涉及文體的產生和變化。

    陳平:你說「散文首要的是對一種情感的表現」,散文是一種記錄個人情感比較自由的文體,可以這樣理解嗎?

    劉衛東:可以。但是有一個問題,這個情感的體驗,我們體驗的是什麼情感?人的情感是隨著體驗模式和結構變化的。每一個時代的情感體驗產生的文化背景都是不同的。散文表現現代的一些問題,鄉愁、懸念、人心,人的精神狀態,這是現在的散文寫作比較實際的一個方面。這方面沈從文、魯迅、周作人都有表現。但散文還有一層意義,就是它需要去深入先秦時代,或者更為久遠的時代裡面,去思考人的最初存在的狀態。因為源頭的存在,對於任何一種發現和探索都是極其關鍵的。

    陳平:用「形散神不散」來形容散文,你認為確切嗎?

    劉衛東:這主要是為寫作和摹寫提供一個尺度和標準。形散就是指作者的語言表現和思路,神就是核心,即所要表現的主題。這個說法是比較傳統的,很早就有了。從寫作和教學來說,這還是有它的意義的。現在的一些實驗散文,後現代的散文,意象派的,它只有模糊的情感。但是這說明什麼呢?說明我們對混沌的、模糊的東西認識的還是有限的——在認識論上還有局限。當然寫出混沌的散文那是不大可行的,強調這種情感的特質以及社會現象中隱含的文化意義倒是可以的。寫散文是認識生活的第一個方式和途徑。我個人覺得,散文必不可少的不是想像力,而是關注事實,積極介入,以及超越性的思維能力,這一點是很重要的。

    陳平:不論是古代散文,還是白話散文,也不論是記敘的散文,還是情感散文,都有一些共通的東西,你認為貫穿其中的是什麼呢?

    劉衛東:對於自身所處文化的熱愛,對生活本身的熱愛,對心靈改善以及日常生活的真誠與虔敬。這些其實也是改善心靈之道,但是你試著做的時候會發現它並不僅僅是抽像的道理,它一旦實行是很有成效的,寫散文就是如此。

    二、有時候直白並不是好事情,

    它丟掉了很多美好的東西

    陳平:我們可以把散文分為古代散文和白話散文嗎?

    劉衛東:出於理解和記憶的方便,這個劃分是可以的,這個劃分還是比較直觀的。白話文的出現,漢語散文的表現和結構都是全新的,這和先秦、唐宋的散文語言方式都不同。但是古代散文它還是要分好多階段和層次,古代散文相對於現代的白話文,它有著比較統一的生命意識,白話文之後就變得駁雜了,這個也是與我們的時代變化而生成的。

    陳平:古代散文和白話散文相比,白話散文在表現形式上更加靈活,更加直白,是這樣嗎?

    劉衛東:古代散文和白話散文在語言形式上的區別,不能作為優劣高下的標準。白話散文的語言表現形式靈活,也只是相對現代人的思維來說的。當然這不是相對主義的觀點,而是說在不同的時代,它都有自己相應的體驗模式,體悟心性的差異。目前看來,白話散文是適合現代人的閱讀習慣的。但我們要知道,有時候直白並不是好事情,它丟掉了很多美好的東西。

    陳平:可以簡單談談古代散文和白話散文在文字形式和文字表達上的不同嗎?

    劉衛東:文字形式的表達是不同的。這些例子有很多,漢賦、駢文等與魯迅的《故鄉》和沈從文寫鳳凰古城的散文相比,文字表達方式很明顯是有差異的。這個問題的存在正是現在文藝學家和批評界重新評估和討論研究的。

    陳平:白話散文從五四時期才出現,只有很短的歷史,我們可以認為現在還是白話散文的初期嗎?

    劉衛東:白話散文這個說法倒是便於理解的。白話散文的初期倒是不好界定,這個說法一般是從文學批評上來界定的。

    陳平:白話散文從五四時期才開始,不到一百年,所以它的發展空間是空前的大,是這樣嗎?

    劉衛東:現在的白話散文整體上取得的成就不高,五四之後,基本上陷入停滯階段。散文對於人的生命存在的探討開始趨向迴避。極少數的個體在堅持這個方向,比如史鐵生、張承志等人。白話散文的多元化,有很多有價值的東西,這些都是現在需要認真梳理的。因為白話散文從古代散文的過渡太快,難免會有很多問題存在。

    陳平:現在流行的余秋雨等人的散文,確實難以與五四時期的魯迅、周作人等人相比,你認為除了過渡太快這個原因,另外和當代有純粹精神追求的人愈來愈少有沒有關係呢?

    劉衛東:這個原因很多。這個問題也有點像是追問現在為什麼沒有大師。但是文學批評和我們的審美問題絕對不能陷入相對主義,文章的基本尺度還是有的。現代散文一方面時間還很短,另一方面,讀者和市場的因素對作者的影響也越來越大了。

    陳平:我每次看你的散文,都覺得你是在白話散文中做新的嘗試,在尋找新的發展空間,這也應該是我們白話散文創作的方向吧!

    劉衛東:是的。因為我們的寫作還是要靠語言來完成的。讀者的閱讀習慣、漢語散文寫作的規律不是一個人來完成或決定的。現在我的寫作也有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因為整體上現在的很多散文對生命本身以及實際性的問題關注不夠,語言的力量很薄弱,基本上沒有太多意義。對現實的問題介入很少,心也是很隔膜的。

    陳平:魯迅的《野草》,可以看做是白話散文的代表作嗎?

    劉衛東:魯迅的《野草》有許多意象對古代散文繼承得很好,甚至魯迅的一些小說也是如此。但是不是代表作,這個不好說。

    陳平:你覺得自己在散文創作方面,主要做了哪些新的嘗試呢?

    劉衛東:一個是對意象的系統梳理,宗白華說過,中國古代文化對世界最重要的一個貢獻就是「意境」,意境之先,是形象,形象到意象。另一個是對白話散文的表現方式的探索,就是想看看我們這個漢語能寫什麼樣的散文。其次就是關於當下,一些比較實際的問題的介入,這個需要時間。

    陳平:你寫了本《漢語春秋》,為什麼叫這個名字,這「漢語」是白話散文的意思嗎?

    劉衛東:這本書主要是對古代意象的梳理,當然現代的也有,只是被遮蔽和湮沒了,我們直接看不到這個意象了。漢語春秋,它的意思就是關於漢語文化史上的那些意象的發現。這本書是對我們母語世界裡的意象進行梳理,因為意象背後的「像」,在我的理解中它是蘊藏著文化秘密的。

    陳平:我發現你很喜歡用漢語這個詞,為什麼有這個偏愛呢?

    劉衛東:因為我們現在就是用漢語寫作,感覺它有一種宏觀方面的氣韻。中國氣質能給我們一種質感,感覺到那些背後的「像」的存在。由此你就知道我們的世界並不是孤獨存在的,這背後有很多道理。當然漢語也只是這浩渺世界的一部分文化結晶而已。

    陳平:哪些人的白話散文對你影響比較大呢?

    劉衛東:這個比較多。主要有林語堂、沈從文、張承志、魯迅、周作人。當代也有一些作家的作品具備了生命深度,比如韓少功、薩娜、周濤、筱敏等人。從根本上說,薩娜、張承志對我的影響比較大一些。薩娜的作品能讀到的很少,這是一位比較特別的作家。她寫草原生活的文字富有情感,她的這種情感在我後來的閱讀經歷中很少遇到。張承志的《真正的人是X》和《清潔的精神》都值得一讀。《清潔的精神》稍微偏激,但是值得一讀。

    陳平:你是如何來理解散文創作的?

    劉衛東:散文創作我覺得它基本的一個立足點應該還是我們的漢語言本身的歷史。這個歷史之中有很多東西是知識、史書、詩歌無法記錄和容納的,而散文則可以把那些靈光慧羽納入進來。散文的意義就是這樣,它的創作就是捕捉和挖掘這些靈動的文化印象,上升到形象、意象,這就是它純粹的一面。寫散文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這本身就是對自身根基所在的文化的一個回歸。現代的寫作喜歡拿個標尺來衡量作者的文字,這是一個很不好的現象。二元對立的創作與批評之間的思維關係對寫作者的心靈有很大的機械化的影響。

    陳平:要想寫好散文,需要吸收和繼承傳統文化中的精華,是嗎?

    劉衛東:這個我是比較贊同的,不過這個說法說得多了,有點泛泛而談。但現在我們還是遇到一個問題,就是多種語言的問題——不同民族的語言問題,這是一個需要注意的問題。「吸收傳統文化中的精華」這個說法太寬泛,但也沒有什麼錯誤。古漢語、少數民族的語言文學,都是需要用心學習的,我們不能忘記它們是同源的。

    陳平:吸收傳統文化中的精華能開闊寫作者的視野,這樣才能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來書寫散文,可以這樣說嗎?

    劉衛東:是的,這是一種大的角度,能達到這個境界說明你對整個文化有著比較透徹的瞭解。

    陳平:你的散文是性情之中自然流露出來的嗎?

    劉衛東:古人講究的是語出天然,現在這個天然的東西在網絡世界和現代審美的要求之中,成分是越來越少了。但是作為一種審美的尺度和規範,這個自然還是存在的。只是我們經常在另一套標準裡生活,不斷地耳濡目染,就忘記這個標準了。天然成為粉飾之後的形象,就產生隔膜了。寫作要達到這個比較難,但是是我努力的一個方向吧。散文關係到人的心靈,那麼該怎麼表現這個一直存在的問題卻又沒有定論。我以前的部分散文是刻意地偏離敘述性的語句,因為要與某些寫作的類型區別開,這樣也造成了自身閱讀的一些問題。刻意地保持純粹的寫作,造成了以詩性的文字和意象來替代敘述和抒情的邏輯,整個文章會有點散亂,而且不大容易讀懂。

    陳平:以詩性的文字和意象來替代敘述和抒情,就會脫離感情這條線,寫出來的文字也就不夠成熟,是這樣嗎?

    劉衛東:這有兩種問題,也是現在散文分歧的一個所在點。意像當然也是可以融合情感的,但是詩性的文字它本身是不大好讀的,一般的閱讀對這種寫作比較難於把握和理解。但是也有這樣一種散文,它為了保持自己的純粹性而拒絕通俗的表現形式,這一點造成了理解的困難。它創造出的意像往往只有少數人能理解,但它確實是抵達了相當高的高度了。另外一個就是情感散文,比如劉墉的散文,他的文章大家讀起來比較輕鬆一些。但我們應該注意,在這個具備各種可能性的寫作過程中,成熟有時候並不意味著是好事情。每一個階段,你寫作的時候,有你自己的特點,這個特點一定要把握住,認真、深入地去寫,認真對待自己的寫作。

    陳平:你對語言的把握和運用可謂駕輕就熟,你認為這是得益於平時的積累,還是平時的寫作鍛煉,抑或是靈感,或者其他呢?

    劉衛東:寫作是一個不斷進步的過程,如果你是從古漢語世界裡獲取靈感,那麼古漢語的理解和領會是必須的,這個積累過程是慢慢的完成的。

    陳平:自古就有「腹有詩書氣自華」之說,散文是靈活多變的文體,寫好散文與作者的意境和精神境界很有關係吧?

    劉衛東:這個問題很好,也非常關鍵。作者寫東西,在現在這個環境下很不容易,沉住氣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心不安是寫不出來好東西的。首要的任務就是安心。心安,才能專心寫。作者的視野、氣度、靈感,都是相互連接不可分割的。作者的精神境界與思想高度是一篇文章昇華的根本條件。深入地去理解一種文化,理解它內在的規律,不斷挖掘它的深層內蘊,這是不斷創作的一個過程。

    陳平:在一般的情況下,作者的境界有多高,其作品的精神就有多深,我們可以這樣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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