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傳 第32章 身體的不朽性像夢境一樣展覽著 (3)
    女人留下來,她當然是期待那個男人再一次回來,像所有女人一樣,女人渴望把愛情燃燒到拂曉,從而借助於現實的力量使男人喪失離開的力量,但她從開始就知道,她和他之間的愛情沒有未來。

    這樣就剩下了你,剩下了你的身體在與那堆愛情的灰燼搏鬥——從而導致了你的一生都在與那個不朽的夜晚在搏鬥。這就是說一個夜晚帶來了許多個夜晚,即使他沒有再回來,即使他不在場,每個回憶的夜晚仍然重新被燃燒起來。

    如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說:「正是在愛情中,女人被完成和被達到了,她是特殊的,接受了特殊的命運——並沒有在宇宙中到處飄蕩——然後她包容了一切。」這個一切就是他所留下的一堆愛情發燒之後的灰燼。

    在布勒東那裡,女人是什麼,女人是為虛幻而奮鬥的,她們的存在是每一個虛幻而怒放的花朵:「相互的愛只能產生於不受任何支配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使肉體經受日曬,在肉體上印下奇特的烙印:精神是永遠流動的泉水,始終不變,保持活力,只流在野百合花和濕地金盞草之間」。

    虛幻為你帶來了戰勝灰燼的精神——只須一個愛情的夜就可以不停止地回憶:他進入你身邊,他是愛的使者,使你發著高燒,這場高燒——使你和她的故事變為灰燼,從而不把你和她的故事引入愛情的樂園和愛情的地獄之中去。

    不朽,只是一個瞬間,憑著對這個瞬間強烈的激情,你把一生交給了那個男人,交給了那個只給你一個瞬間,不給予你未來的男人。憑著這種力量,愛情的灰燼展現出了它跳躍的火花,使你的面頰再一次變得緋紅。

    因為一次死亡而不朽

    死亡那冰冷的東西總是會抵達我們的身體之中,兩個人乘著同一輛車旅行。在原有的計劃中,這是一趟讓笑聲、快樂、幸福洋溢在路上的旅行。沒有想到發生了樁車禍,她在車廂中沒有一點聲音的離開了你,心跳停止了,她就進入了一個死亡的世界。

    她躺在你懷抱,你們乘同一輛車,她死了,而你卻活著,你突然聽不到她的心跳、笑聲,感受不到她身體的體溫了。把她埋葬之後,她就再也無法被你看見。

    看不見她的身體,卻感受她在你身旁,坐在你旁邊的位置上:「她是干擾的因素,她把男人拖出有限存在的沉睡,她是入口、鑰匙、門和橋,她是把但丁引向彼岸的貝阿特麗絲」。(西蒙娜·德·波伏娃說)。

    她不會離開你,在她從前坐過的位置上,她正在創造死亡——留給你的不朽,她在呼吸著旅途中青草的芬芳,她鬆弛地伸開修長的腿,穿著藍色的牛仔褲,披著秀髮,總是散發出香氣和歡樂的笑聲。

    多少年來,她的死亡把你引向客棧,這是她喜歡的客棧——因為她並沒有死,她左右著你,她在你身邊起伏著,所以她的死亡並沒有發生過。

    詩,女人即使在死後仍然可以讓你感受到她留下的詩意,這個女人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你愛她,在她活著時你無法想像到——當她死後你依然那麼愛她。

    她把你引進客棧,在下榻的房間裡——你會聞到她沐浴後的香味,這就是稱之為女人帶給你的詩意。通過她的死亡,你挖掘出了她在活著時的一種虛幻,你走向舞池——與另一個女人跳舞,摟住另一個女人的腰,這一切都是為了感受到那個死去女人給你帶來的未解之謎。

    女人因為像蜜一樣甜而成為不解之謎。當她死後,為瞭解出那個謎,你必須經歷另外的女人——在新的女人身上可以讓你感受到的對死去女人的愛情並沒有湮滅,相反,通過那像蜜一樣甜的女人可以解出你那死去女人的未解之謎。

    現在,那空著的坐位上出現了另一個女人,布勒東說:「不平凡的事情與愛情是分不開的。因為你是奇特的,你在我眼中永遠都是另一個,是另一個你。走過那一片千姿百態的群芳叢,我所愛的變幻不定的形象還是你。你時而穿上紅內衣,時而裸體,時而又穿上灰內衣」。讓另一個女人的身體佔據死去戀人的坐位——從而使那個死亡瞬間定格,成為不朽。

    她死了,不再是危言聳聽,她所有的聲音、體溫、影子都已離去。然而對女人的謎仍然未解開,那個女人有時候是死去的戀人,因為儘管她已經死去,在你的個人歷史中她始終是你的第一個女人,也是第一個戀人。

    她死了,變得不朽:將你新的、顫慄之中的情感通過另一個女人體現出來,這正是你懷戀她的方式:「除了這把鑰匙,我在內心中再找不到其他寶藏,因為我認識你,它才為我打開了這無邊的草地,穿過這草地,我被導向我臨終的日子——為了一個男人和女人,你和我將一直沿著那條斜陽照射的小路,走向生與死的分界線……」(布勒東語)。

    活著,意味著接受他人的擁抱,愛情會給你帶來新的擁抱——然而這擁抱卻來源於最早的她,由她給予你的第一個擁抱開始,現在她死了,她的擁抱讓你進入另一個女人的擁抱之中去;活著,這一重要的事實使你不可能忘記她,她在旅途中撒手離去,她的芬芳從路上綿延而去……當你看見另一個女人,你嗅到了同樣的芬芳——這就是她的不朽性。

    因為一次遺忘而不朽

    遺忘把一個人的某段時間抹去了。發生在許多年前的一場挑釁——使兩個人成為了敵人,兩個人都想著總有一天要報復對方。但兩個人在成為敵人的一個地方分手了。

    分手會給我們的人生帶來諸多的好處,與一個敵人的分手尤其如此。你與他分手時,在你的意識深處只有對時間那無窮無盡的期待,你期待時間會幫助你再次否定那個有損你人格的對手。像所有男人的挑釁一樣:他們等待著未來的某一天,給他們帶來榮譽,最終戰勝對手的那一天。

    當一個人被自己對面的敵人帶進了圈套,並陷入了困境,這種記憶是強有力的,難以忘懷的。然而上天賜給你的一件禮物竟然是遺忘。這件事應該從兩個女人開始敘述。離開了挑釁的地方,與你的敵人分了手。你回到了母親身邊,那時候你的母親已經年邁,只有依賴於手中的枴杖才能觸摸到大地上的時間,你回到了母親身邊,每天看著母親如何用枴杖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枴杖每向前移動一步,母親的身體就向前移動一步,經過一段艱難的移動之後,母親的身體被一根枴杖撐著,她問你前面有沒有一條河,你們是不是已經回到了故鄉的那條河……你覺得母親是在她手中的枴杖中進入故鄉的夢境,事實上,故鄉是那麼遠,但母親卻從自己枴杖的一點點移動之中感受到了自己的溫情,感受到了無限距離的安排,她看見了河流,她顯得那樣稚氣而興奮。她已經記不清楚離故鄉有多遠,她遺忘了距離、時間,唯一記住的就是一條河,一條可以讓自己衰老的身體可以親近的一條河流。當一個人可以遺忘全部時間的時刻,就像母親一樣她的身體之中唯一蕩漾的就是一條像鏡子一樣可以讓她看見自己的河流。

    就是在母親身旁,你第一次開始想不起來那個敵人的影子,你的身體被母親撐著枴杖的世界帶到了一條並不存在的河流旁邊,你的身體被流水濡濕了。那個敵人的影子不再成為束縛你生活下去的陰影,然後,在你離開母親的第三天,你又遇到了一個女人。

    這當然是與母親截然相反的一個女人,在你想讓自己的身體在敵人的陰影下解脫時,在你看著大海的潮汐時——一個女人的身體浮在潮汐之中,她用柔軟的四肢游動著,就是這個女人後來成為了你的戀人,每到你陷入煩惱時,她就讓你把衣服脫去,她牽著你的手躍入海水,有生以來頭一次你感到身體在遼闊大海的水面上被飄浮起來的那種解脫,久而久之,你和這個女人在一起,生命中的空隙總會去尋找大海,當自己的身體被無盡的潮汐輕輕撫摸著時,你的身體也在撫摸著大海。一個人的身體在大海中飄浮時,過去的某一瞬間已經被潮汐湮沒,而那個敵人——他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出現在你的記憶深處,他再也不會讓你充滿仇恨,這就是遺忘。

    許多年後的一個早晨,一個男人來到了你身邊,他說他已經尋找了你一生……他顯然就是你的敵人,他出現在你身邊時,你正在脫衣服,身體上只剩下了一條三角短褲,你面對著他,你搖搖頭,告訴他:不,我不認識你。

    你的身體很快在潮汐之中游動著,你已經遺忘了生命之中的恥辱和陰影,你已經遺忘了仇恨——是遺忘讓你喪失了面對他的激情,是母親虛幻中的河流,是戀人為你安排的大海的波浪,讓你開始了此後漫長的遺忘。

    他看不見你仇恨,看不見你的混亂,看不見你四周的陰影——你的敵人尋找不到對你的仇恨,你不再給予他挑釁的機會,他感到在那一刻,自己不再面對的是一個敵人——而是一座大海和大海所湧動的波浪。

    你和你的敵人在同一時刻進入了遺忘之中——這個時刻使你們的記憶充滿了在海面上沉浮的波浪,它不再是敵人的影子,敵人所帶來的仇恨,遺忘是一件彼此送給彼此的禮物,所以它才成為不朽。

    因為一次搏鬥而不朽

    彷彿是在遵循上蒼的安排,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有一隻悶熱的籠子,每個人都會在這只籠子裡與籠子搏鬥,與那籠子裡悶熱的空氣搏鬥。

    一隻悶熱的籠子把你的身體強有力地困在其中:夏天那涼爽的樹葉離你是多麼遙遠。浴池和流水離你同樣是那樣遙遠。同一隻悶熱的籠子在一起,彷彿同另一隻困獸相互對視。

    這是一次個人歷史上的搏鬥——籠子裡散發的悶熱使你看不到樹葉看不見露珠,看不見流水,看不見戀人濕潤的嘴唇,看不見青青的蘋果,看不見夏夜那涼爽的風……怎麼辦,你在籠子裡已經變成了一隻困獸的影子。

    這意味著你要與自己的影子搏鬥,在一隻悶熱的籠子裡,要深信自己可以幻想的一個世界,要在自己窒息之前看到一片樹葉,只須一片樹葉就足夠了。樹葉猶如音符可以從那只籠子的危欄中瀰漫進來,現在,可以幻想出樹葉上的一滴露珠,只須一滴露珠就足夠了。

    那滴露珠使你身體的搏鬥有了一點生機,首先是一滴露珠濕潤了你的嘴唇,這很重要,嘴唇是創造語言的地方,你的嘴唇開始在搏鬥之中——感受到了心中的音符,那是上蒼賜給你的音符,使你用嘴唇傾訴的音符第一次環繞在籠子之上,那只沉悶的籠子開始有了一滴露珠所創造的聲音。

    在這聲音中,你會看見籠子外的一切耳朵都在傾聽,首先傾聽到這聲音的是你的戀人,她在你消失之後一直在尋找你,當你在一隻沉悶的籠子中失語時,她就再也聽不到你的傾訴。

    讓戀人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是一個人在籠子中積極搏鬥的方式。想到戀人的身影——她的身體正在濕潤的早晨游動,戀人的身體正在為你而激動,當你看到這種游動時,你已經在那只沉悶的籠子裡創造了一種約會。

    整個的靈魂再也不可能在籠子中窒息下去,從一滴露珠滾動在一片樹葉上開始——我們的身體在無邊的深淵已經感受到了琥珀、蘋果、象牙色的天堂……無疑,你的身體因這次搏鬥而產生了無盡的魔力:那乾燥的身體正在一個音符上,開始時的喘息已經帶來了一種輕盈的搏鬥,戀人的身體降臨到你低語的嘴唇旁邊。

    每一個的生命都有一次或多次——生活在一隻悶熱籠子中的故事。如果沒有搏鬥,那麼那只悶熱的籠子就像我們的墳墓。

    你在搏鬥必須用自己的身體搏鬥——才會感受到自己在活著,活著這一美好的事實才可以用嘴唇去體會一滴露珠,活著這美好的事實才可能讓你感受到身體正在散發出節奏,每一時刻每一分秒的節奏又都證實自己在活著,為著美好的世界而活著。

    不朽——是為了把你搏鬥的場面記錄下來,這是人生中扭轉窒息的一刻,當身體即將昏暗或進入墳墓時,身體在變換姿勢,每一個姿勢都證實自己沒有被窒息,每一個姿勢都證實自己需要被別人所銘記,每一個姿勢都證實自己正在帶著生命中憂傷的搏鬥不被人遺忘。

    一隻悶熱的籠子慢慢地給你的身體帶來了快感——一個充滿生機的時刻即將到來,一個人的身體將在籠子裡獲勝。

    籠子,那只籠子突然——在你身體最後一次搏鬥之中消失了。再也沒有悶熱的籠子囚禁你的身體,到處是綠色樹葉上的露珠在清晨展現,難道那個搏鬥的時刻已經變為了不朽:一隻悶熱的籠子散失了囚禁你的魔力,它在你身體的最後一次搏鬥之中已經永遠的潰散。

    一切都是真實的。現在,你的身體不僅僅活著,你的身體還活在這樣的事實之中:你被戀人的嘴唇輕吻著——一個潮濕之吻後的白晝,你置身在大千世界,你渴望超越那只籠子,儘管那只籠子早已被你所超越;你嚮往著一段歷史,那是你身體的又一種歷史,你要超越戀人之吻,你要讓戀人和你的身體一方面在搏鬥,另一方面變得不朽:只有擁抱再擁抱才可以不朽,只有分開再擁抱才可以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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