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的夢境之前,我在一群少女之間並沒有發現那個為我而存在的少女,所以我從她們之間走過去了,沒有被任何少女所吸引而走過去證明那朵花只應該在夢裡開放。少年的心,那顆迷濛心的投身於一個夢境之中,我在夢境中扮演著一個無憂無慮的白馬王子,我在自然界中投身於一種快樂的遊戲,一個少女來了,她輕盈而來,她像一團漸漸向我飄來的粉色,在那一瞬間——我以為看見了一朵粉色的花。後來,我從夢中醒來,那朵花就消失了。
我的身體有了一個瞬間——被粉色所籠罩住的明亮的,朦朧的瞬間。事後,我在少女們中行走,我竭力想尋找到夢境之中的那團粉色,它出現在我眼前,感動了我的身體,喚醒了我的身體,不過,這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儘管少女們中間有形似粉色的女孩,但不是我夢境中的那片粉色。
在第二個有關花朵的夢境之中,我正在扮演我的白馬王子,我是少女們的白馬王子,我有年輕的身體吸引少女們,一個少女來了,我正在那種記憶深處的粉色中停留,少女來到我身邊,少女說:我一直在尋找你,當她說話時,我想起了夏娃,因為她被強有力的一種羞澀所包圍著,我想,難道她就是我的夏娃?正當我想說話時,少女轉眼之間就消失了。
在兩個不同的夢境深處,粉色的少女和羞澀的像夏娃一樣的少女都沒有留在我的夢延續的地方,她們突然降臨卻迅速消失——這正是我的身體產生夢境的因素,這正是我想看見一朵花為我而盛放的夢想。
一朵花就是少女的形象,就是那個少女——粉色的,羞澀的夏娃似的少女的肉體,我期待著看見那朵花,直到夢醒之後那朵花仍然盛放著,這就是我身體的夢想性。
一朵花決不會為一個少年無緣無故的開放,花的另一端是少女們生活的地方,少女們生活在鮮花叢中,她們身上煥發出香氣,煥發出那種大自然的香氣。我是白馬王子從夢境中走出來,我正在假設我身體中那個夢境的現實意義:一個粉色的少女來了,她跟著我的影子而來,她站在我旁邊,我無法看見她那赤裸的胴體,我無法靠近她,於是我嗅了嗅把她看作了一朵花,因為閉上雙眼:聞香識女人是一種尋找女人的最高境界。我閉上了雙眼,如果這個少女有我夢境中看見的那個少女的香氣,那麼說明一朵花已經被我看見……一陣茉莉香氣從清風中蕩漾而來,我睜開雙眼,那個少女像夢境中出現的少女一樣消失了,不過,我聞到了清風中徐徐飄來的茉莉香味,說明我看見一朵茉莉花為我而盛放。在迷醉於香氣之後,我四處尋找那個少女,我在每一扇窗口尋找,我在每一個可以盛放鮮花的地方尋找,但我一直尋找不到那朵花的存在。
身體中的一種夢想——只可能在夢境之中邂逅那個粉色少女和夏娃似的羞澀的少女,它不可能在現實中出現,我的身體從那一時刻對一朵花產生了期待,為了看見一朵花的盛開,在我的少年時期,我利用我的身體一夜一夜的進入夢境,從那一時刻開始,對於少女和一朵花——使我走遍了我身體訪問的地方,有時候我聞到了茉莉香味,玫瑰香味,黑葡萄的香味……為了讓一朵花為我而開放,我願意為身體中的那個夢境走遍四方。
我想隨那只箱子而去
箱子與身體到底有什麼關係,什麼樣的理由才可以讓身體裝在一隻箱子底部——隨那只箱子四處漫遊。我的身體似乎與生俱來與一隻箱子有特殊的情感,還在母腹之中時,我就似乎感受到了父親拎著那只箱子,一手牽著母親的右手出現一條鐵路的延伸處,進入了那片野櫟樹林。而我在母腹之中拚命地用腳踢母親的腹部,我似乎早就看見了母親用手撫摸著腹部,那一時刻,父親拎著箱子的手突然輕盈起來了。
箱子,就在我的房間裡,裝滿一大堆衣物,似乎可以將人生的許多問題裝在一隻彈簧似的大箱子裡。父親出門時,總是拎著一隻箱子而去,父親站在門口,回過頭來,那隻金黃色的木箱在父親手中晃動著,於是,我就想,父親拎著那只箱子已經上了火車,已經搭上了小馬車,已經穿過了城市的拐角拐尾,父親拎著那只箱子的形象激起了我身體全部的想像力。有時候我便將一隻箱子裝滿了沉沉的衣物,拎著它在屋子裡,在幾平方米窄小的空間企圖可以尋找到沉浸在父親所經歷過的旅途之中,我的身體從那一時刻就已經開始與一隻箱子,與一隻與旅途、歲月、悲劇有關係的箱子發生了一種夢想關係。
我還未走過神來,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我看見了我的母親,那是在我生命史中母親的第一次出走。出走就是拎著箱子向父親顯示母親的力量,母親手中的那只皮箱似乎可以證實她的力量,皮箱在母親手中晃動,門拉開到砰地一聲關上,母親就出去了。我站在窗口,看見父親去搶母親手中的那只箱子,很顯然,我已注意到,只要父親能夠從母親手中奪過那只箱子,母親的出走計劃就會失敗。兩人正在展開爭奪一隻箱子的鬥爭,為了爭奪那只箱子,兩人使出了全身力量,最後母親仍然拎著那只箱子出走了——對於一個決意要走出的女人來說,她有全部力量來攥緊那只箱子,因為只有帶上箱子出走,才能顯示母親出走的成功意義,她已經拎著那只箱子——走上了一條爭取女性自由的道路。
箱子就在身邊,在我的身體旁邊,我已經用我身體的想像力持續地把母親和父親拎著箱子上路的種種現實場景看見過。我站在箱子旁邊,我想隨那只箱子而去,我應該拎著屬於自己的箱子——不雷同於父親的遠走,也不雷同於母親的出走,我的箱子中裝滿了我身體的全部秘密:我的自尊心、我的虛榮心、我的尚未到來的勇氣,我的憎惡及我的潔白的襯衣等等。拎上那只箱子我有可能出入一種平靜的、安謐的地區,那裡有許多像我一樣的人,他們拎著箱子時被一種感人的情愫所縈繞:我把箱子放下來,放在一張地圖所勾勒出的城堡之中,那是一座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堡,我的身體從未遊走過那樣的古石板路,在城郊之間,我的箱子一次次地滑落在城堡的馬車上,城堡的噴泉邊緣,城堡的一隻鴿子下面。就是在那座城堡,我看見了一隻箱子成為一座青銅雕塑矗立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那真是一條奇妙的路,我離那只雕塑越來越近,也就是離那只箱子越來越近,那個上午,我竟然站在那只雕塑似的箱子旁邊留影。
從那一刻開始,我的人生已經真正地開始。有了那只箱子在我身旁,人的身體才可能親臨現場,從鄉間小路走到火車站的候車室,再從林中隙地走到人頭躦動的鬧市,箱子在我手中閃現,意味著我可以獨立地支配我的身體——我將從這間小屋走出去,我的母親看了看我手中的箱子,我的父親看了看我手中的箱子——意味著我已經可以結束一個現實的成長階段,一個個人的新時代已經展現在我眼前,因為我可以拎著那只箱子出發,哦,我的箱子——是我心之所繫的一種旅行,整個世界看見了我已經開始游動的箱子無疑也就看見了我身體經歷的現場。我想,用一個人的身體去變幻他一生中的各種各樣的箱子——使其燦爛,使其人生像太陽高懸一樣,這就是我對一隻箱子的夢想,我已經把那只箱子抓在了手中。
我想在車輪上滑行
維持我們身體繼續前進的當然是車輪,從遙遠的古代開始,車輪就已經使我們人類的身體具備了一種前進的姿勢。我看見車輪向前滑行的我正在路上玩泥巴,玩泥巴是孩子在童年時期的本能,也許是我們從塵世而來,泥是我們人類的身體置於歷史大舞台的奠基石。我正在用一堆泥巴塑一隻鳥翅時,我看見我的父親的身體在車輪之上,不知道是父親駕馭著那只車輪還是車輪在駕馭著我父親的身體。
總之,那是午後,我用泥巴塑了四隻車輪和一具車身。從那一剎哪,我的身體就已經俯在車身上,也就是依附在車輪上,從那一剎哪,我就知道——在我們這個時代,唯一可以讓我們的身體離開此岸的就是跟上一隻、兩隻或四隻車輪前行。現在,我已經不再用泥塑四隻車輪,在我的母親、父親送給我的玩具之中,有坦克、越野車、轎車……車已經來到了我的生活之中,我的身體正在進入車輪之中去。如果我的門口有一輛車,如果那輛車在等我,我一定會爬上去,首先,我會傾聽車輪的聲音,一個人的身體伴隨著車輪前行,從車輪中發出的聲音超過了我傾聽到的任何音樂的旋律,這旋律是那樣的激烈,從旋律之中,我們的身體盡可以一次次地感受到我們身下的路以及我們的身體歷經的各種不同的地域、環境。
當車輪發出悅耳舒暢的旋律時,我們的身體毫無疑問正置身在一座大森林中前行、一條林區小路載動著車輪,當然也會載動著我們的身體,這是一個我們的身體飄蕩著松針之味的時刻,也是我們的身體擺脫了塵世的糾纏——確信自己的身體已經尋找到喜悅的時刻,而當車輪發出一種艱難的、沉重的旋律時,我們的身體無疑已經在一條失去了詩意、樹林、泉水的已經腐朽的路上前進,這是一條生命必經之路,歷經這條道路,我們的身體就會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晃動,直到我們的每一根骨頭都開始產生疼痛——我們隨同車輪沉浸在那種憂傷之中並堅信,這憂傷,這車輪下發出的旋律會使我們的身體產生眷戀,對一切新事物、舊事物的眷戀。
車輪帶著我的身體在時空中盤旋,讓我從用泥塑起車輪的那一剎哪的夢想出現在前方:經過了種種旋律,車輪把我的身體帶到了一座驛站,毫無疑問,尋找到了一座驛站,車輪和我們的身體都已經到了精疲力盡的時刻,我立即在車輪棲居的那座驛站尋找到了我的身體的棲身的地方。那個夜晚,有生以來頭一次我體會到了我已經離家越來越遠。
只有車輪會讓我們的身體離家越來越遠,離家,是把我們的身體交給時間的時刻,惟有車輪將我們載到離家越來越遠的地方,我們的身體尋找到了各種繹站,毫無疑問——這是我們的身體的個人性體現在世界歷史之中的那一刻:在離家越來越遠的一個棲身的夜晚,我們的身體感受到了一陣無法描述的欣喜或迷惘,感受到了一陣無法抑制的自由。
車輪,如此快速地載動著我的身體。我身體的夢想性已經鑲嵌在那四隻車輪的旋律之中,現在我理解了我的父親為什麼在我童年時代一次又一次地拎著箱子到遠方去,他載動著車輪的那一剎哪同時已經被車輪所載動著,他的遠方意味著做父親的那個男人身體就像一匹碩大的飛馬——想尋找到自己遊走四方的旅途;而我的母親拎著箱子出走的那一剎哪搭上了一輛車,當車輪飛動起來,我的母親作為一個女人的身體已經尋找到了她獨立的方式——她的身體成功地被車輪所載動,正是母親出走成功的意義。
我的身體嚮往著那一隻隻車輪的旋轉,它使我有可能一次次地尾隨著那些清晨離家而去的靈魂,尋找到我們每個人獨立的車輪,所以,今夜,我夜不能寐,我的身體夢想著那些滾動而去的車輪,那些輾轉不側的車輪,那些比我的所有玩具的車輪更強大的車輪,那些發出的旋律震撼了我耳朵的車輪……
我期待有一隻抽屜
在看見鎖之前我就已經期待有一隻屬於我自己的抽屜。我對抽屜的玄想同樣來源於母親,母親總是將她秘密的東西,比如手鐲或信件往她臥室中的那只抽屜裡放。我是一個女孩,當我看見母親鎖好自己的那只抽屜的那一時刻,我知道了什麼?
之後,母親就坐在那只抽屜旁邊,她是隱秘的,有時候看上去似乎被那只抽屜鎖定了什麼情節,我看見她出門,每一次鎖定一隻投抽屜以後,母親就面臨著一次出門,她走得很快,影子剛出了門檻就消失在風中。那只抽屜給母親的身體帶來了某種我無法想像的激情:所以母親正在為那只抽屜所鎖定的東西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