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決心重視這個細節,因為惟有這個細節才可以讓她弄清楚賴哥有沒有結過婚,也就是說,在萬瑤所說的那只抽屜裡到底有沒有賴哥的結婚照片。她掩上門,沒有像以往一樣用身體負載著一種又一次感恩的激情,每一次前來會見賴哥,她的身體總是抑制不住那種激情,埋藏於體內的這種激情意味著她要用身體一次一次地感恩。
她在搜尋抽屜在哪裡,總共有三只抽屜,有一只抽屜被鎖住了,毫無疑問,憑著直感她只對那只被鎖住的抽屜感興趣,另外兩只抽屜沒被鎖住,意味著沒有隱私。
問題是用什麼樣的方式才能打開那只被鎖住的抽屜呢?她坐在抽屜旁邊,就在這時她聽見了鑰匙在開門的聲音,是賴哥回來了,她的臉色在變,她站起來,不再面對那只被鎖住的抽屜了。
賴哥看了她一眼,很顯然,這不是她出現的時刻,她只在每個星期六下午出現,其余時間都生活在校園中。然而,她的臉似乎可以顯現出她的心情,她那張臉,似乎已經被抽屜中的世界覆蓋住了,臉上似乎波動著斑點,那些令她迷惘的世界正在使她抵制不了內心的沖突。
賴哥走到她身邊,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她說她見過萬瑤了。賴哥哦了一聲說:“我已經跟她沒有關系了。”賴哥一邊說一邊摟住她的肩膀,她的心突然驚悸起來,焦慮地問道:“你結過婚嗎?你現在還有婚姻家庭嗎?”
“你到底是相信她的話,還是相信我?”賴哥說道,於是,他把她摟得更緊了。這種擁抱使夏冰冰再也無法去追究萬瑤告訴她的一切,在這個世界上,她當然相信他,她不是現在才相信他,她早就已經相信他了。因而對於她來說,生命中的一切都可以獻給賴哥。
一個擁抱使她不再想那只抽屜了。沒多久,她似乎已經忘卻了這件事,她把萬瑤告訴給她的一切歸咎於一個女人對她的嫉妒。然而,有那麼一天,她本來已經離開了,那是星期天的下午,每天在這個時候她離開旅館,回學校去,那天下午,她把賴哥送走了,賴哥要到一個小縣城出差,當她看著賴哥開著車消失之後,才發現自己的包還留在旅館裡。
她又回到了旅館,她四處尋找包,最後發現包擱在沙發旁邊,也就是這時,她發現了電話線,電話線拔出來了,她把電話重新插進去,因為她想給母親打一個電話。剛把電話插進去,電話就響了起來,她拿起電話放在耳邊,這是她第一次聽見電話在房間裡響起來,平常她與賴哥見面時,似乎從沒有電話干擾他們。她看見過賴哥把電話拔掉的情景,賴哥說,我只希望聽見你的聲音,我不希望任何別的聲音來干擾我們。
電話中回響著一個外省女人的聲音,她的聲音顯得很生硬,她問夏冰冰是誰?為什麼接她丈夫的電話,為什麼呆在她丈夫的客房中,為什麼她丈夫不來接電話,為什麼總是在周末時無法尋找她的丈夫。
夏冰冰以為這個女人打錯電話了,就告訴她說你一定是打錯電話了。那個外省女人好像已經開始憤怒起來了,她似乎想隔著電話把夏冰冰看見,她的質問聲終於使夏冰冰手中的電話滑落下去,她已經被逼到了牆角,電話從她手中垂落到地面上,那個女人好像緊貼著地面在說話。
夏冰冰知道萬瑤所說的一切是真實的,賴哥確實有妻子,那個外省女人帶著濃烈的外省人的腔調追問她是誰的時候,她知道事實已經陳列,那個女人就是賴哥的妻子,她望著電話線以及撲落在地上的電話,突然明白了,當她降臨時,賴哥為什麼總是把電話線拔斷。
當她意識到這一切時,她驚訝地意識到自己是在與一個有妻之夫談戀愛,她望著那只抽屜,那只抽屜肯定鎖著他們的結婚照片。她產生了一種想看見結婚照上的女人的欲望,因為她剛領教過她的聲音,她還想領教另一個女人的姿容,所以,她想打開那只抽屜。
事實上,她並沒有那樣快就忽視了那只抽屜的存在,有許多個夜晚,當她翻轉身來時,身體所面對的正是那只抽屜。她想,為什麼那只抽屜總是被鎖住,如果在那只抽屜裡沒有秘密,那麼抽屜就不需要被鎖住。她想著想著就翻過身去,她緊貼在賴哥的胸前,她聽見了賴哥的心跳。
她意識到那只抽屜是微不足道的,比起賴哥的心跳來,抽屜又算什麼呢?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忘記萬瑤告訴她的話,她是一個沒有經歷過多少故事的女孩,賴哥是她經歷的第一個男人,她當然可以不把那只抽屜與一張結婚照聯系在一起。
現在不同了,萬瑤所說的電話事件已經出現了,萬瑤曾經接到過賴哥妻子打來的電話。夏冰冰不得不開始前來面對這只抽屜,她決心打開這只被鎖住的抽屜,以弄清事實的真面目。
她跑出了旅館去尋找撬開這只抽屜的工具,當她站在一定五金門市部時,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行為是多麼荒謬,為什麼自己非要撬開那只抽屜呢?如果那只抽屜裡面真的藏著一張結婚證照片,那麼撬開又有什麼意義呢?
突然的醒悟使她想去面對賴哥,可賴哥出差了,她得等待,就這一點來說,當她置身在大街上人來人往的人群之中時,她驚訝地意識到自己並不特別的絕望。
遠遠沒有當她抱著那只父親的骨灰盒站在墓地上時那樣令人絕望。當時,她無妄地站在一只剛剛掘開的土坑前,她知道父親就要永遠躺在這只土坑裡了,再也不可能站起來或者爬起來,抖露掉身上的塵土,再去踉蹌著喝酒了。
父親的骨灰盒滑落進坑裡被潮濕的泥土覆蓋住了,父親終於變成了灰燼。這個令人絕望的時刻籠罩了她的一生。比起這種絕望來,賴哥抽屜中的一張結婚照片又算得了什麼。
很多年以後她才知道,她之所以並不那樣難受,是因為她從來就沒有對賴哥產生過愛情。於是在一種感恩的情感之中,她就把身體獻給了賴哥。不過她知道賴哥就要回來了,他出差只一個星期,他會在下個星期六回到這座城市。
纏繞在她手上的電話線仿佛一次又一次地給她帶來了賴哥妻子的聲音,她問自己,如果賴哥真的有了婚姻生活,如果那只抽屜裡真的有一張結婚照片,那麼,她應該怎麼辦。
她對賴哥的感恩才剛剛開始,她如果離開賴哥,就意味著她要一輩子背負著這種負擔。星期六的早晨,我起得很早,她想到旅館中去等賴哥回來。她突然有一種預感,今天去見賴哥,在她和賴哥之前肯定會發生一場摩擦,當然不會發生父親和母親那樣的戰爭,只有夫妻才會發生戰爭,而她和賴哥的關系像什麼呢?
她是第一個離開宿捨的,吳豆豆還在睡覺,最近,吳豆豆總是在星期六的上午跟著一個男人去游泳,她講的所有情節都與游泳有關,而蕭雨呢,她好像是一只冬眠起來的蟲,總是躲在被子裡睡覺。總而言之,似乎只有夏冰冰的星期六是有所期待的,自從父親死後的第一個星期六降臨以後,她就開始了從學校進入旅館的生活。
一座旅館離她並不遠,而一個男人就住在旅館裡。懷著對這個男人感恩的情感,她從未想過這情感不是愛情,她來不及想這麼多,因為她的靈魂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她決心用其自己的一生來為父親的靈魂感恩,因為有了賴哥,母親付清了醫院的治療費,盡管這種治療是多麼徒勞;因為有了賴哥,父親可以尋找到一座墓地,四周是松枝搖曳,父親可以因此安土為葬,死後的靈魂也可以嗅到松枝的香味了。所有這一切,都需要她急切地去感恩,她從來不懷疑自己的感情,在那時這種感恩的情感也許比愛情都重要。
她坐在旅館中等候賴哥時,仍然在看著那只抽屜,直到現在她仍然想不出來如果面對賴哥時應該怎樣辦?賴哥在她的等待之中終於回來了。賴哥打開門時就看見了她,她坐在一把椅子上,正面對著那只抽屜發呆。
賴哥說:“你在發什麼呆呀,冰冰?”他走了過來,摸摸她的頭發說:“你餓了吧,我們去吃中飯吧!”她平靜地說上周六,她送走賴哥後回來取包,接到了一個女人的電話……
她還沒有講清楚這個女人與賴哥的關系,賴哥就坐在了她的身邊,點燃了一支香煙說:“不錯,那個女人是我的妻子,我之所以從外省來到一座新城市,是因為我的婚姻不幸福,我只想用這種方式去擺脫她……她在一座小城市裡生活,還有我的女兒……我從與她結婚的那天起就不舒服……冰冰,既然你知道了,我就告訴你,總有一天我會與她離婚……然而這一切都需要時間……我想你還年輕……你會等我,對嗎?……”他突然用手捧起了夏冰冰的頭。
夏冰冰的眼裡含著迷惘的淚花,她含糊地點點頭,她在賴哥的眼裡看見了萬瑤所說的事實,然而她沒有看出時間,賴哥所說的時間到底有多長,到底要跨越多少條小路,才能到達。
賴哥突然伸出手來擁抱著她說:“有那麼一天,我們會結婚的,我一定會對你負責的,你相信我嗎?”賴哥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賴哥好像感冒了,然而,從這沙啞的嗓音裡,她看到了一種被賴哥所描述的意象,總有一天,賴哥會把她帶進婚姻生活的殿堂之中去。
沒有人告訴她說那個殿堂是遙遠的,深不可測的。她垂下女孩子沒有被剪輯過的長睫毛,在那個特定的成長時期,她的睫毛很長,就像沒有被剪輯過的風景帶一樣迷人。
她靠在賴哥的肩膀上,盡管她總是面對著抽屜,然而她卻失去了打開那只抽屜的欲望。因為,事實已經很清楚,這一次賴哥沒有否定他的婚姻生活,而她所做的正像賴哥所期待的一樣需要等待,不錯,她有的是時間等待,因為她才有20歲。
有一次她又翻轉身來,開始面對那只抽屜,從她嘴裡發出了一聲歎息,這完全是她無意之中發出來的,也許與那只抽屜根本就沒有關系。然而,賴哥卻打開了燈,賴哥光著身體爬起來打開了那只抽屜,賴哥說:“如果你總是想著這抽屜裡的結婚照片,你會不愉快的”,賴哥從一本像冊中取出了一張七寸照片,隨手撕碎了它。
這一切都是那樣來得突然,還沒等她反映過來,她就已經聽見了撕碎照片的聲音,從那個時候開始,夏冰冰就感覺到了,賴哥撕碎一張結婚照片是那麼簡單,只用了一秒鍾,一張鎖在抽屜中的照片就如此簡單地變成了碎片。
她沒有看見那張結婚照片,事實上她從來也不希望看見賴哥當著她的面,親手撕碎那張結婚照片。然而,賴哥這樣做了,她感到很難受,她覺得仿佛另一個女人在審視著自己,詢問她到底是賴哥的什麼人?賴哥重新爬到她的身體上,賴哥用胸覆蓋著她的胸,賴哥用性器覆蓋著她的性器,賴哥用大腿覆蓋著她的大腿……整個身體都覆蓋在她的身體之上。
在那個星期天早上,她醒來了,她聽見了一陣門鈴聲,她搖醒了正在熟睡之中的賴哥,讓他聽一直在響徹不休的門鈴聲,賴哥說也許是客戶……然而,賴哥還是起床了,突然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叫喚著賴哥的名字,賴哥突然從床上挺立起身體,他把趴在床上的夏冰冰叫醒說:“她來了,我老婆……我得把你藏在衣櫃中……沒有我叫你,你千萬別出衣櫃,為了我們的幸福未來,你千萬別出衣櫃……”他把赤身裸體的夏冰冰抱起來藏在了屋角一側的衣櫃,並且把夏冰冰的衣服、包、鞋全扔了進去。
在緊緊關閉的大衣櫃裡面,夏冰冰一動不動地蜷縮著,既不能躺也不能立,只能蜷縮著蹲在一側。她聽見門開了,好像一陣狂風刮了進來,一個外省女人的聲音就像雨點一樣落下來,盡管夏冰冰聽不清楚那個女人在說什麼。因為隔著衣櫃,那個女人的聲音好像在唱歌,但絕不是優美的抒情歌曲;又像在刮風,但絕不是輕柔的春風。
她垂著頭就像一只愛情的病鳥一樣失去了飛翔的天空,她知道那個女人的降臨意味著什麼,賴哥之所以把她藏在衣櫃之中,就意味著賴哥不想公開他與夏冰冰的生活。
她缺少空氣,缺少飛翔出衣櫃的勇氣。然而,賴哥對她說的話仿佛是可以讓她靈魂被蒙惑的旋律,她赤身裸體的蜷曲著,無助地感受著比尖叫更令人痛苦的現實世界。
直到她的身體在蜷曲之中開始著麻木,整個身體都不能動彈,衣櫃門突然打開了,賴哥把頭探進衣櫃低聲說:“冰冰,我帶她們上街,委屈你了,你現在可以出衣櫃了,用最快時間離開旅館,這段時間,如果我沒有給你去電話,你千萬別來找我……”
賴哥的頭從衣櫃中探出去了,賴哥拉開門已經往外走,門鎖上了。她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可以逃出衣櫃了。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才鑽出了衣櫃,她怎麼也無法想象,當賴哥的老婆突然襲擊而來時,賴哥會把她藏在衣櫃之中。
在屋中走了好一會兒,才減輕了身體的麻木感,她看見了一只旅行包,綠色的,顯得很土氣。這就是賴哥的那個外省女人帶來的旅行包,她想這個女人之所以突然撲面而來,多數原因是因為上周星期六她接到了電話。
當時,那個女人就不斷地在電話中質問她到底是誰?直到如今,她還不知道她到底是賴哥的什麼人。有一個古老的詞叫戀人,還有一個古老的詞叫情人,她不知道她到底是賴哥的戀人,還是賴哥的情人。
她可以跑出去了,賴哥不讓她見到他老婆,當然她也不想見到這個女人。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裡,有很長時間她都沒有見到賴哥,也沒有接到賴哥的電話。她的心靈有了另一個空間,那就是在見不到賴哥的日子裡,展望一下她與賴哥的未來。
未來就像謎一樣不可以走進去,不過,每每回想起她身體鑽進去的那只大衣櫃,她就會感覺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恥辱。她知道她一輩子也不會把這種恥辱告訴給另外一個人。她會獨自承擔這一切,就像她承擔對賴哥的感恩情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