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她來說,逃出旅館去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然而,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為什麼想逃出去,難道僅僅是因為看見了一男一女投射在窗簾布上的親密鏡頭嗎?她躺了下來,用被子覆蓋住身體,除了家和大學女生宿舍之外,她幾乎從來沒有在別處過夜的習慣,因為她的全部生活都限制在了一條平行線上,上端就是家,下端就是女生宿舍,絕沒有別的線條干擾這條平行線。
她已經抑制住了逃出旅館的慾望。當她快要進入睡夢時,突然有聲音把她通往夢鄉的道路掐斷了。她傾聽著這聲音到底是從哪裡來的,當然,她已經完全清醒了,她知道這是旅館,一座地地道道的旅館,它可以發出多種聲音來,因為旅館就是除家之外的另一個讓人居住的地方,而且是讓外來人居住的地方。所以,每個外來人都會在這裡發出聲音來,然而,夜已經很深了,這些聲音好像是喊叫,她被越來越清晰的喊叫聲折磨著,突然她感覺到這喊叫聲是從外面傳來的,好像是萬瑤在喊叫,她已經開始熟悉萬瑤的聲音了。
從一開始她就不喜歡傾聽萬瑤的聲音,那聲音既帶刺又有酸味,尤其是萬瑤與她說話的時候,現在,她不知道萬瑤到底在喊叫什麼,她從床上下來,她拉開了門,旁邊就是衛生間,她去了衛生間一趟,另一邊就是賴哥和萬瑤住的房間,喊叫之聲就是從那房間裡傳出來的。
她走過去,一種本能使她走過去。也許她已經被萬瑤的喊叫之聲牽引著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她弄不清楚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萬瑤怎麼會喊叫,而且這喊叫聲就像搖曳的樹枝一樣紛亂地張開,而且這喊叫之聲好像搖曳的樹枝在暴雨中歡快地舞動著,現在,她聽見了賴哥的聲音:你別這樣叫,好不好,讓夏冰冰聽見了不好……萬瑤說,聽見就聽見吧,我的身體好快活呀,你為什麼不喊叫,昨天晚上你叫得比我都狂野……我舒服起來時就想喊叫,我想讓整座旅館都聽見我們在喊叫……
夏冰冰被這些聲音困住了,她內心的世界開始混亂起來,她感到自己的腿在挪動,她想穿越這空間,她回到房間穿好了衣服,她還是使用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所學會的一種武器,那就是跑。當然,她跑的腳步聲很輕,她拉開門時,賴哥和萬瑤都沒有聽見。現在,她已經來到了緊緊關閉的旅館的門口,要跑出去,必須打開門,然而,她用手摸了一下,門鎖起來了,我們知道,從一開始躍入我們視線的就是一座老式旅館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古老。這座旅館沒有像飯店一樣豪華寬敞的大廳,進入旅館門的右側有一間值班室,如果你想住旅館那麼就在值班室出示生份證登記。現在,值班室的窗子已經關上,門已經掩緊,連一絲燈光也沒有。
整座旅館都在睡覺,然而,對她來說,賴哥和萬瑤卻在喊叫,他們正在快活地喊叫,舒服的喊叫,她可以想像一種未曾經歷過的性,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因為性生活而喊叫……然而,這種想像把她嚇壞了,因為直到如今,她的手甚至都還沒有真正地碰過男孩子的手,甚至連握手這樣的儀式也沒有過。
嚇壞她的不是活生生的喊叫,而是她聽見喊叫之後所想像出來的場景,所以她要跑出去。沒有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只好伸出手去輕叩著玻璃窗戶,用溫和的聲音說道:服務員,請你開開門,好嗎?她知道,賴哥他們把這裡的工作人員都叫作服務員。燈亮了,燈光照亮了玻璃窗,服務員拉開窗戶,探出頭來看了看她說:我從未見過你,你好像並沒有住在這旅館裡?
她解釋說:我是來找賴哥的,他在這裡已經住了兩年多了。服務員嘰咕道:我知道你說的賴哥是誰,兩年多來,不斷地有女人來找她,我怎麼會知道你是誰?服務員嘰咕著很不樂意地前來開門,門終於張開了,服務員砰地合攏上兩道門,她就已經在門外了。
她已經在小巷中了,那座旅館已經在她身後了。她發現自己根本就用不著跑,因為在她身後根本就沒有人在追她。小巷靜悄悄地,彷彿只有她投在路燈下的影子在移動,她噓了一口氣,世界是多麼地荒謬啊,她怎麼也解釋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只想脫離這座旅館以及那種喊叫之聲,那天晚上,她走出了小巷,尋找著越來越寬敞的馬路,似乎只有這樣,她的恐懼才會減少一些,過了很久,她就在馬路上看見了掃馬路的環衛工人,他們戴著口罩,舉著掃帚,她的緊張感消失了,一個夜晚終於過去了。
穿裙子的流行進入校園時,她也開始進入這種流行生活之中去,因為,竟然連蕭雨也開始穿上了流行中的短裙。她決定到她經常去的那條小巷去買一條短裙。因為這是她的秘密,在這個世界上她每花一次錢都要積蓄很長時間,兩年前她在那條小巷發現了價廉物美的衣服,而且她在和小商販們討價還價時很愉快。這個週末到來時,她已經來到了小巷,正在她和小商販的談論一條短裙的價格時,她感到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愣了一下,轉過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是賴哥出現了,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想起賴哥來了。
當她在下半夜撤離那座旅館時,她像一個受驚的野獸一樣喘著氣,沿著街道奔走,她不可能像什麼,在那個特定的時刻,她確實就像一頭已經受驚的野獸。這種經歷使她逃到了女生宿舍,在這個世界上,尤其是在這個特定的時刻,只有女生宿舍才是她的身體停留的世界。她想忘記身體被受驚的時刻,最好的辦法當然就是忘記那座旅館的存在。
然而,賴哥又出現了。不知道為什麼,當她回過頭來看見賴哥的那一剎哪間,她的心跳突然加速起來,她不知所措地叫了聲賴哥,彷彿空氣已經凝固在視線之中。賴哥笑了笑,問她是不是要買下那條短裙,她點點頭,賴哥掏出了錢包,他掏出錢包的速度很快。還沒等她反映過來,賴哥已經買了單,小商販把那條短裙裝進了塑料口袋中遞給了她。她感到愕然,賴哥推了推她的肩膀說:走吧,到我旅館裡坐一坐。
她搖搖頭,賴哥說: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你了。走吧,我可能不會在這座旅館中住太長時間了……也許,用不了多長時間,這座旅館就會撤遷,這條小巷要擴充,小商販們也會離開這條小巷……沒有辦法,我已經在這座旅館住了很長時間……我已經習慣住在這座旅館裡,當然,撤遷之前,我會去尋找另外一家旅館,我喜歡住旅館,它小巧,安靜,不像飯店、賓館那樣喧鬧,另一個原因,住旅館可以為酒廠節省一大筆開支……
沒有辦法,夏冰冰已經在不知不覺跟著賴哥走,她也許是被剛才賴哥所描述的場景所籠罩了,很難想像,一座旅館也會撤遷,而且一條小巷也會被由此所改變。她還不知道世界就是在變化之中前進的。世界每天都在變,就像此刻一樣,她也會跟著賴哥走,而不久之前的夜裡,她叫醒旅館值班服務員的時候,她只希望那位睡意正濃的服務員盡快地把門打開,她只希望盡情地逃出去。
賴哥把她帶到了旅館,賴哥說:陪陪我吧,萬瑤已經離開我了。賴哥一邊說一邊劃燃火機,他嘴裡刁著一根香煙,賴哥說:今晚,你一定要留下來陪我好嗎?否則我會把這屋子裡的瓶全喝完,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我會死,你不會希望我死吧。賴哥一邊說一邊吐著香煙圈。用一雙頹廢的眼睛看著夏冰冰。
直到現在夏冰冰才意識到暮色已經來臨了,她是吃完晚飯後進入那條小巷買短裙的,此刻,她還抱著那條短裙,賴哥突然說:夏冰冰,穿上那條短裙讓我看看,我還從未看見過你穿短裙,你穿上它一定會很漂亮。不錯,夏冰冰確實想試穿一下那條短裙,賴哥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賴哥說:你到我房間裡穿裙子去吧,房間裡有穿衣鏡子。她看了看賴哥,遲疑地站起來。
直到她走到了賴哥的房間,她才意識到不久之前就是在這房間裡發生了萬瑤的喊叫,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是性喊叫。她把門掩上,開始了穿裙子,當然她得脫去褲子,她過去一直穿牛仔褲,幾乎從未穿過裙子,當她穿上裙子時,她看見了穿衣鏡,那條裙子確實在剎哪間改變了她的模樣。
她站在穿衣鏡前看了自己很久很久,賴哥在外面喊道:夏冰冰,你還沒穿好裙呀,出來吧!讓我看看你穿裙子的模樣……於是,她就拉開門出來了,她站在小小的客廳裡,她突然嗅到了酒味,她看見了一隻啟開的酒瓶,不是紅色葡萄酒,而是白酒,賴哥在她穿裙子的時候已經喝了半瓶白酒。賴哥的目光以從未有過的一種炙熱看著她說:夏冰冰,你是我見過的最純真的女孩……不錯,你穿裙子真漂亮……比萬瑤漂亮多了,來,坐到我身邊來……來呀,快過來……
她想起了父親。父親渴酒時好像是忘記了生命,當父親忘記自己的生命時,他想即刻把自己用酒精麻醉,很多年來,父親就是那樣一次又一次地懷抱著酒瓶,然後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不會有痛感的人。現在,賴哥又在喝酒,他之所以喝酒是因為萬瑤離開了他。當她聽說萬瑤已經離開了賴哥時,不知道為什麼,她並不為賴哥感覺到痛苦,相反,她卻有一種欣喜,也許她從骨子裡面並不喜歡這個女人。而且,她聽見過這個女人的喊叫之聲,在萬瑤喊中時,她並沒有想像出萬瑤和賴哥在一起的情景,她只是想跑,跑到一個沒有這種喊叫之聲的地方去。
現在,她突然充滿了一種憐憫,就像看見父親抱著一隻酒瓶,坐在一個角落,為了把自己迅速地變得酩酊大醉而付出的那種代價。她走過去,坐在了賴哥的旁邊,賴哥說:你會留下來陪我嗎?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但是她有一個條件,她如果留下來,那麼賴哥就要停止喝酒,賴哥聽了這個條件後突然感動地拉著她手說:我保證,今晚我決不會再喝酒了。她抽出了自己的手,站起來把已經喝完的空酒瓶扔在了門外的垃圾樓裡去。當她坐下時,賴哥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然而,賴哥似乎已經醉了,她把賴哥扶進了臥房,給他蓋上了被子,她回到客廳看了一會兒電視,然而根本不知道電視上在放什麼。後來,她就困了,她熄滅了燈,躺在了沙發上,她想既然她已經答應了賴哥就應該留下來陪他。
旅館依然與夏冰冰有關係,這個夜晚是如此地安靜,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當她感覺到一雙手在她身上摸來摸去時,她尖叫了一聲,以為是做夢,以為自己從夢中醒來了。然而,來自黑暗中的一雙手仍然在她身體上摸索著——好像想進一步的觸摸到她身體的核心,她躺在沙發上突然看見了一張臉在晃動,一股酒氣在瀰漫,她漸漸地看清了這張臉正是賴哥的臉。當她證實這個現實之後,第二次發出了尖中,連她自己都被這種尖叫聲所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