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紋 第12章 旅館 (4)
    賴哥喘著氣說:冰冰,別害怕,我是你的賴哥,我早就已經喜歡上你了,你單純、漂亮……別害怕我,別那樣叫喊,我只是想證實你的存在,我只是想用我的身體尋找到你的身體……賴哥的聲音就這樣在黑暗之中像煙霧一樣包圍著她。

    夏冰冰已經在那聲尖叫之聲中爬起來了,當她發出尖叫之聲時,她已經不知不覺地退到了牆邊,女人尋找牆壁作為依賴點,支撐點的天性是與生俱有的,夏冰冰也不例外,她退到了牆邊,這牆壁就成為了映現出她孱弱身體的證明人,在牆壁之下,她似乎再也無處逃離,她把身體的顫慄緊緊地貼近牆壁,她喘著氣,大聲說:別靠近我,別再靠近我,如果你再靠近我,我就會尖叫,我就會讓這座旅館聽見我的尖叫……

    賴哥已經不再靠近她,他那急促的呼吸之聲似乎已經平靜了一些,他壓低聲音說:我不知道我在幹些什麼,你千萬別叫喊,夏冰冰,我不會再靠近你的,你千萬別叫喊……夏冰冰已經在這聲音中感受到了黎明似乎即將到來,她突然轉身離開了身後的牆壁,她得去尋找門。

    她意識到了,牆壁雖然可以暫時支撐她那顫慄的身體,然而,牆壁卻擋住了她的退路,她想起出去的另外一條道路。所以,門出現在她眼前,只有依靠門才能擺脫這一切,於是,她奔向門,當賴哥還在那裡解釋自己的荒唐行為時,她已經擰開了門,她似乎已經忘記了鞋子,因為她只想跑出去,利用賴哥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空隙。

    於是,她光著腳跑了出去,穿著她的短裙,跑下了樓梯,她已經看見了另一道門,謝天謝地,門已經開了,她看見一個旅客已經拎著箱子在她之前出門去了,她赤著腳跑出了小巷,直到她的腳感受到小巷中冰冷的石板路的涼意時,直到一顆石頭刺痛她的腳掌心時,她才意識到了自己沒有穿鞋子。

    但她畢竟已經跑出來了。直到跑出了小巷,她才覺得自己已經擺脫了一個夢魘:賴哥伸出雙手在她身體上觸摸的過程,對她來說就是一個殘酷的夢魘。她赤著腳開始穿過了一條馬路,再穿過了第二條馬路,然後直奔公共車站台,她赤著腳,迎來了6︰30分的早班車,車上空空蕩蕩,只有她一個乘客,司機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似乎從她上車時就已經發現了她赤著腳的荒唐像,司機把車開得很慢,彷彿在無意識地幫助她平息自己被驚嚇的心靈。

    然而,即使坐在車廂中央,她的心靈仍然被那種夢魘所包圍著,車在校門口了,她赤著腳穿過車廂,司機目送著她,那個時刻,她覺得整個世界似乎都在觀看著自己。於是她披頭散髮,穿著短裙,她的形象顯得不倫不類,因為她赤著腳。然而,她已經開始跑起來,她在台階上跑著,然後又在台階上往下跑,彷彿在做一種體育鍛煉。

    終於下完了台階,她開始跑進校園,在這個世界上,她現在惟一想尋找的是房子,她害怕校園中的遼闊世界,她害怕聽見樹蔭中的鳥雀在諦鳴,她害怕穿越小徑時看見人在晨跑,總之,她只想尋找到房子,而她現實世界中的房子就是宿舍,大學校園之中的女生宿舍。

    她跑上了樓,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包丟在旅館裡了,鑰匙放在包裡,於是她期待著房間裡有人,只要有一個人,她就不會被鎖在門外。她不喜歡被鎖在門外,她需要進屋,她需要爬進她的下鋪床上去,她需要用被子好好地把頭蒙住,然後在被子中長長地啜泣。

    於是,她敲門,她那急促的像雨點般的敲門聲落下去時,她希望的場景出現了,門開了,蕭雨來開的門,她突然感覺到想撲進蕭雨懷抱的慾望再也無法控制,她好像仍然被那個夢魘所折磨著,她神經質地說:「快,快插上門,快鎖上門,別讓他碰我,別讓他進屋。」她突然感覺到了蕭雨披在肩上的長髮的香味,她夢醒一般地說:「哦,蕭雨,我這是幹什麼,別把我的一切告訴別人,好嗎?」

    這是星期天的早晨,她鑽進了蚊帳,她拉開了被子,她赤著腳,儘管她的腳因為連續地奔跑,已經沾上了灰、泥、紙屑、草……然而,她忘記了這一切,也可以這樣說,她已經顧不了這一切。

    蕭雨好像在房間裡撲面而來的空氣中被凝固住了,因而躺在床上的夏冰冰能夠透過蚊帳感受到蕭雨在沉思什麼,有好多次,她已經感受到了蕭雨的存在,蕭雨好像想用手揪開蚊帳的一角,然而,蕭雨沒有那樣做,這正是夏冰冰所期待的事情,她希望蕭雨別問她這是為什麼?

    門開了,她以為蕭雨打開了門,卻傳來了吳豆豆的聲音,吳豆豆一進屋就嚷道:「蕭雨,你臉色蒼白,你神色好像不對勁……出什麼事了?」蕭雨搖搖頭,吳豆豆開始走近夏冰冰的蚊帳,吳豆豆的手已經揪開了蚊帳,吳豆豆把頭探進來說:「冰冰呀,我們去游泳去,好嗎?」

    然而,吳豆豆並不知道剛剛發生的這一切,她伸出手去揪開了被子的一角,夏冰冰用雙手蒙住了臉,不讓吳豆豆看見自己的臉,吳豆豆再一次說道:「冰冰呀,我請你去游泳好嗎?再過半小時,車就會來接我們,我帶上你和蕭雨去游泳……你去不去呀……」蕭雨好像做了一個手勢,夏冰冰已經感覺到了,吳豆豆這才把頭探出了蚊帳外。她聽見吳豆豆和蕭雨在說話,她們沒有談她的問題,而是談論游泳的問題。

    吳豆豆說:「今天一早,簡出門了,簡要到凱去的陶瓷廠燒掛盤,終於,我可以自由一段時間了,蕭雨,你知道自由對我有多麼重要嗎?跟簡在一起時,簡總是問我除他之外,我有沒有別的男朋友……蕭雨,凱會這樣問你嗎?簡走了,我早就希望我和簡之間能有一次分離了,我一直想去游泳,但簡只要在我身邊,我根本就無法脫身……簡今天早晨一走,我就想著去游泳,一會兒,會有車來接我們,蕭雨我們去游泳吧!」

    蕭雨說:「好啊,學校裡的游泳館人太多了,每次看見那麼多的人,我就沒興趣,今天我們就去游泳吧,那我們得盡快把游泳衣找出來」。

    夏冰冰聽見了她們兩人在專心致志地尋找游泳衣,夏冰冰聽著她們的手在翻箱子,她好像已經看見了一片泳池,她喜歡游泳,小時候她們住在城外的一座老房子裡,不遠處就有一座湖,那個時期,那座湖還沒有被圈入公園深處去,它是敞開的,孩子們總喜歡到湖中去游泳,父親把她帶到了湖邊,父親說:冰冰呀,如果你想游泳,你就跟那些孩子們走吧,這湖水不深,父親會守候在湖邊保護你。

    於是,她下水了,父親則坐在湖邊,抱著一隻白酒瓶看著她的身體潛進了水的波紋之中去。她一點一點地靠近水,一點一點地讓身體浮在水面上,一點一點地伸長四肢划動著,沒用多長時間,她就可以在水中任意地划動了,這就叫游泳。

    吳豆豆和蕭雨都已經找到游泳衣了,吳豆豆說:「走吧,走吧,時間已經到了,我們到校門口等車吧」,夏冰冰聽見了她們出門的聲音,以及門在她們身後關閉的聲音。

    而夏冰冰的眼前似乎還波動著那座湖泊,當她跟隨父母在她10歲那年搬進城裡住時,湖泊就離她很遠了,不久之後,那座湖就被圈進了旁邊的公園,再也不允許人到裡面游泳了。

    想到那片湖泊,她的心好像平靜了一些,現在,她把頭從被子裡浮出來,宛如讓身體浮出了水面。當敲門聲來臨時,她的身體痙攣了一下,好像在有人追趕她,她屏住呼吸聽見了連續的敲門聲,然後又聽見了賴哥的聲音:「冰冰,我是賴哥,我把你的包送來了,如果你不開門,我就把包放在門口,好嗎?」她沒有發出聲音來。過了一會兒,門外沒有聲音了,她想,賴哥也許走了,因為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了。

    她爬起來,打開了門,賴哥果然已經走了,門外放著她的包。她把包帶進屋,從她逃進女生宿舍的那一時刻,她就想用被子蒙住頭徹底啜泣,然而,吳豆豆來了,她和蕭雨說話的聲音展現了游泳的意象,似乎還來不及啜泣,那座城外的湖就出現在她眼前,她游泳的幼年把身體浮在水面上,而她的父親永遠抱著酒瓶坐在湖邊守候著她。

    她以為自己會以徹底啜泣的方式來結束赤腳奔跑的歷史,但自己竟然連一滴淚水也沒有流出來,而且當賴哥站在門外叫她的名字時,她並不恨他,她只是不想見到他,而且她再也不想見到賴哥。現在,她想去洗一個澡,她感覺到腳在痛,是腳掌心在痛,像一根刺扎進去一樣。

    也許真的有人一根刺已經扎進她掌心了。她打開門,穿上鞋朝著樓下的浴室走去。現在,她感到新的一天已經完全降臨了。走在陽光下面時,她意識到用身體感受到的那雙手,已經觸摸到她大腿的那雙手只是給她帶來了一場夢魘而已。上午的浴室人很少,在空空蕩蕩的浴室裡,她把自己淋浴了很長時間,當她走出浴室時,腳掌心已經不像原來那樣痛了。

    當她回到宿舍的走道上,遠遠地就看見了一束花,它彷彿插放在門口的一隻花瓶之中,花香開始從走道上飄來。她已經來到了門口,她把那束花抱起來,她看見了插在花束中的一面色色紙片,上面寫著:獻給少女夏冰冰。讓這束花陪伴你,讓你盡快忘記我給你帶來的那種尖叫之聲。在紙片的右下面寫上了兩個字:賴哥。

    夏冰冰抱著那束花,打開了門。這是她平生第一次獲得過別人的獻花,花束中有幾朵紅玫瑰,有幾朵康乃馨,有幾枝滿天星。總而言之,這是夏冰冰有史以來頭一次抱著鮮花,她抱著鮮花進屋,意味著她對賴哥並沒有恨,如果充滿仇恨的話,她只會把那束鮮花扔進垃圾桶裡去。抱著鮮花進了屋的夏冰冰開始在宿舍中尋找一隻花瓶,她終於看見了一隻玻璃瓶,放在牆角,是一隻水果罐頭的玻璃瓶,不知是誰放在牆角的。

    夏冰冰把瓶子洗了洗,放上了半瓶水,再把那束花插進去,她把花瓶放在窗口,她面對著花瓶坐了很長時間。這時候,蕭雨和吳豆豆哼著歌進屋來了,吳豆豆一進屋就嚷道:好漂亮的花呀,誰送來的花。她們一定要讓夏冰冰說出送花者是誰,夏冰冰淡淡地說:一個朋友。

    吳豆豆說:是男朋友嗎?夏冰冰搖搖頭,吳豆豆說:我男朋友從來沒送過給我花,蕭雨,凱給你送過花了嗎?蕭雨正站在花瓶前,她似乎並沒有聽見她們在說什麼,她似乎在回憶,她想起了自己赤身裸體時的形象,她覺得自己的裸體就是一朵玫瑰花。

    夏冰冰盯著花瓶,她現在明白了,吳豆豆已經有男朋友了,蕭雨好像也有男朋友了。而她自己呢,她望著那束花,她突然感覺到一束花給她帶來了一種溫馨,她的目光望出去,她似乎又看見了那座旅館,她想起了賴哥讓她尖叫的時刻,她想起自己赤腳奔跑的時刻……她想起了賴哥的手在她身體上滑動著……這時,她對自己說:我一定會忘記那座旅館的,我無論如何再也不會去見賴哥。她突然抓起那只花瓶,穿過房間,穿過了樓梯,直到看見了一隻垃圾桶,她把那只花瓶和花束扔進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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