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沿著暮色上升的校園往外走去,蕭雨帶著他們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她想從另一道大門走出去,這是學校的後大門,門口很顯然不會有台階,台階是她駐足等候凱的地方,她不想出現在台階上,她不想走上前去像凱解釋這一切,因為她不想讓母親看見凱。
她的內心深處彷彿出現了一片波紋,她想用這片波紋來包藏住自己的秘密。已經在暮色之中來到了校園的後大門,那個叫吳叔的人把他的車停在正大門的停車場上,他讓她們停幾分鐘,他把車開過來。吳叔走後,母親審視著她說:蕭兒,你是不是戀愛了。她搖搖頭,不說話,母親又說:蕭兒,像你這樣的年齡根本不是戀愛的季節,在你的心靈深處應該築起一道牆壁,不讓男人走進來。
蕭雨側過臉去,不去直接面對母親的臉,她覺得母親的臉似乎一直在審視自己的內心,事實上是母親的眼睛在審視自己,當母親說到男人這個詞彙時,母親的聲音好像變得複雜起來。這時,一輛黑色轎車來到了他們身邊,那個叫吳叔的男人走出來為她們親自打開了車門。
轎車緩緩而行,母親坐在那個叫吳叔的人身邊,而蕭雨坐在後面。她一直心不在焉,因為她在想著凱,暮色已經越來越濃烈了,她想著凱的紅色摩托車已經早就在校門口的台階之下了,與往常不同的是,這一次約會不是她在等候凱,而是凱在等候她。
凱的身體趴在摩托車上,凱並沒有摘下頭盔,他的目光抬起來,他看到了台階,然而,他就是沒有看見蕭雨,她坐在車廂中始終在想著凱,轎車已經不知不覺到達了商城。母親已經下了車,母親為她打開車門說:蕭兒,下車吧。三個人在暮色之中向著商城走去,母親拉著蕭雨的手臂,吳叔走在母親身邊。
垂直上升中的電梯已經把他們送到一層、二層、三層,這是金光閃閃的首飾商城,母親拉著她的手把影子投射在珵亮的地板上,他們轉了一圈終於在一座玻璃櫃檯前停下來了,服務員啟開櫃檯拿出了母親想看的那種寶石項鏈,母親欣喜地把項鏈在胸前比試著,面對著鏡子,在母親前面就是一道鏡子,它毫不客氣地映現出了母親40多歲的年齡。母親好像很喜歡那根項鏈,她的神色感染了吳叔,他站在旁邊鼓勵母親說:如果你喜歡,我們就買下它。母親點點頭,吳叔啟開了錢包,當他掏錢包的時刻,蕭雨好像才回到了現實中來。
她還是頭一次看見一個男人為女人掏出黑色的錢夾,這個女人就是自己的母親。從這種現實中來說母親和吳叔的關係不一般。吳叔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蕭雨說:如果你喜歡這根項鏈,吳叔也會給你買一根。蕭雨很清楚吳叔在表達什麼樣的意思,可她堅決地搖搖頭,母親說:蕭兒是學生,還不應該戴寶石項鏈的時候。吳叔點點頭,付了那根項鏈的錢。寶石項鏈裝在了一隻銀灰色的精美小盒子裡,它已經來到了母親手上,它的降臨好像使母親顯得心花怒放。他們乘著車梯在下滑,吳叔說我們到茶館坐一坐吧,母親看了蕭雨一眼說:蕭兒,你今晚就不要回學校了,母親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你了,今晚就回家住吧。
蕭雨在下電梯的時候已經想好了離開的理由,作為學生,她可以有好幾種理由,她之所以尋找理由是因為凱,無論是在上電梯還是下電梯時,只要身體隨著速度在滑行,她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凱。凱始終出現在她眼前,凱始終保持著等待她的模樣。她顯得有些焦灼,她甚至沒有時間去想母親和吳叔更深的關係,而且她也來不及在眼前浮現母親和另一個男人的性姿勢。
母親剛說完話,她就開始解釋說她還要盡快回學校去。當然,還沒等她解釋回學校的理由,母親就說:蕭雨,讓吳叔送你回去吧。她趕忙說樓下有公共車直接到校門口,用不著吳叔送她了。她說話的語氣顯得很堅決,母親沒有勉強她,母親想把她送到公共車站口,她慌忙地說:母親,你不用送我,你就陪吳叔去吧。她轉身走了,當她偶爾回過頭去時,母親和吳叔都在目送她的背影,她覺得母親好像是在目送著她的那條流行的短裙。
她已經尋找到了公共車站牌,她熟悉這座城市,她喜歡從一座站牌下乘上一輛公共車,然後到達她想去的地方,而此刻,1路車來了,她知道1路車可以到達學校門口,當然也可以到達凱所置身的郊外。當然,1路車最先必須經過校門口,這正合乎她的想法,她想看看凱有沒有在校門口等她。如果看不見凱的影子,就說明凱已經走了。
她覺得很對不起凱,事先也沒有告訴一聲凱就走了。母親早就要給她配電話,但她認為沒這個必要,因為在這之前她的生活好像只有跟母親聯繫著,再說女生宿舍的每層樓都有電話,母親找她可以把電話打到所住的樓層上。公共車已經來了,她回過頭去想捕捉到吳叔和母親的影子,可遠處的影子已經被夜色所淹沒了。
夜色是一層模糊的玻璃,它盡可能地讓人與人之間的短暫距離變得虛無起來。夜色淹沒了母親和吳叔的影子,而她則一心嚮往著見到凱,她上了公共車,車上沒幾個人,有空位,她坐在窗前,夜色淹沒了一切,她的心跳動著,當公共汽車抵達校門口的那站牌時她便欠起身體來,她想欠起身體把校門口的台階以及台階下的每一個人都看見。
她想看見一輛在夜色中閃現而出的紅色摩托車,一個青年男子坐在摩托車上,那個青年男子的一切姿勢都顯現出等待。然而,台階下根本就沒有摩托車,只有一些賣燒烤的攤點上發出火焰,她沒有下車她知道因為她違約,凱已經離開了,此刻,想見到凱的那種慾望使她繼續前行。
當她從公共車上下站時,已經到了郊外,這是公共汽車站的末站,她站在車牌下面環顧了一遍四周,在夜色深處,幾乎看不到什麼老房子,不過,朝前走不到兩百米就會進入一條小巷,那條小巷的入口處看上去很寬,後來會越變越窄。她已經記住了這條小巷,那天早晨,她離開了凱,離開了那座老房子,走出來時就進入了這條由窄變寬的小巷。
奇怪,她一點也感覺不到害怕,她根本就想不起來凱所說的鬼,連鬼的意象也想不起來。她似乎已經在這片老房子地域生活了許多年,似乎從一出生就看見了這些老房子,所以,她的氣息已經溶入一種頹喪的味道之中去,那些古老的牆壁上發出了裂縫和花紋的味道,那些木頭的柱子上發出了煙熏過的味道,她已經閃進那條又窄又暗的小巷,每當這時,她就會想起凱來,凱牽著她的手,進入了這條小巷,然後慢慢地往前走。
走到小巷中央時,她的手伸出手,她的手是在無意識之中伸出去的,她想起了花紋,鑲嵌在老牆上的那些花紋,她渾身顫抖了一下,沒有用手觸摸到花紋,而是直接朝前走。她終於抵達了鎖著的一道大門,門上掛著一把碩大的鐵鎖,凱還沒有回家,儘管如此,她已經站在門口了。她決定站在門口等候凱回來,她深信凱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回來的。
一個影子從小巷中閃了出來,但絕對不是凱,直到影子向她移動而來,她才看清了是一個女孩,她想起來了在上週末的晚上,在凱的工作室裡,正是這個女孩把自己變得一絲不掛,因為她是模特,她還想起來了女孩的名字,她叫彌米,一個拗口的名字,從凱告訴她這個名字時,她就覺得這個名字的發音很拗口。
女孩和蕭雨的目光對視了一秒鐘,彌米就認出了蕭雨。彌米告訴蕭雨她本來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在火車上,在火車抵達另一座城市時,她跟男朋友吵了一架,她上了火車回到了這座城市,她跟男朋友吵架是因為她透露了她做女模特的事情,而在之前,她一直隱瞞著自己的身份。彌米回到這座城市,決定繼續做模特,所以她想讓凱完成他的雕塑。彌米問蕭雨是不是凱的女朋友,蕭雨沒有吭聲。這時,她們都不約而同地聽見了一陣摩托車轟鳴的聲音。
兩個人都抬起頭來從夜色之中望出去,摩托車轟鳴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好像聲音突然中斷了,蕭雨的心跳動著,她知道一定是凱回來了,凱已經把摩托車寄存在小巷外的那座平房子裡了。凱現在一定已經進入了小巷,凱的腳步聲真的已經在窄小的巷道中響了起來。
凱已經走出了小巷,蕭雨在黑夜中叫了聲凱,彌米站在她身後也叫了聲凱。凱好像並沒有看見站在蕭雨身後的彌米,也許是彌米叫他的名字時聲音顯得很纖細,這種纖細的聲音剛才蕭雨已經感受到了。凱有些驚訝地走近蕭雨說:我去接你,我在台階下等待了四十分鐘,然後我又進了校園,我到你宿舍去了,沒有人在宿舍。我不知道你到哪裡去了。凱的聲音焦灼地敘述著這些細節,他好像還沒有發現站在蕭雨身後的彌米,直到彌米咳嗽了一聲。凱才意識到了另一個女孩藏在蕭雨身後。彌米沒有說更多的理由,她只說又回來了,只想讓凱的塑像完成。
凱說他一周來四處尋找模特,想尋找到與彌米很相似的模特,但很困難,直到如今都還沒有尋找到新的模特,凱說:你能回來,那真是太好了。凱打開了鎖,即使在黑暗中,蕭雨也能感受到凱手中握住的那把鑰匙,這是她看見過的最古老最碩大的鑰匙,即使幼年時跟隨父親回爺爺奶奶的鄉村,也沒有在以老牆,老門,老宅為基調的鄉村看見過這樣的鑰匙,而這樣古老的鑰匙竟然握在一個騎紅色摩托車的青年手中。她覺得凱跟別人不一樣,跟她見過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也許,這就是凱讓她心跳的原因之一。
凱帶著彌米和她進了屋,燈光閃亮亮後,有兩個穿著短裙的女孩就這樣跟著凱了樓。她們兩人的裙子竟然是同一款式的,只是顏色不一樣,彌米依然穿著高到膝頭的黑色馬靴,彌米直接到凱的工作室去了,凱站在過道上拉住了蕭雨的手說:今晚你就不要走了,如果你困了,你可以先到床上去休息,如果你不睏,你可以看我工作。這是我準備參加校辦展覽的作品,我想快一點完成它,你不生氣吧。
蕭雨覺得並不睏,所以,她現在不需要想留下還是走的問題。她想去給凱煮咖啡,凱喜歡喝咖啡,她已經知道在凱的房子裡怎樣煮咖啡了。於是她趿著拖鞋下了樓,這是一雙女式拖鞋,在凱的樓下有好幾雙女式拖鞋,也許這些拖鞋都是為模特所準備的。無論是哪一雙拖鞋,好像似乎都適合蕭雨穿,女孩子的鞋大致都是一樣的尺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