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紋 第7章 窄床 (3)
    蕭雨下了樓,在樓下有一只煤氣罐,有一些簡單的炊具、碗筷。蕭雨看見了那只煮咖啡的容皿,它是一只陶壺,她最初就是看見凱從黑色的陶壺中倒出了咖啡。不過,陶壺上看不見一根線條,當然也就看不見讓蕭雨感到敏感的那種花紋。咖啡已經在陶壺中沸騰著,濃咖啡的味道彌漫而出時,蕭雨感到一種詩意,這詩意被咖啡提燒出來,她把頭靠近沸騰的咖啡嗅了嗅,味道是嗅不到的,咖啡的味道惟有去品嘗,才能感受到。

    她捧著那只陶壺一步一步上樓時,心裡洋溢著一種歡快的感覺,好像這就是一個巢穴,把她青春的身體收留住的溫暖之巢。她站在凱工作室的門口時,也正是凱伸出手去的一剎哪間,凱的手已經從空間伸出去,而另一邊離凱很近的地方就是彌米的裸體。

    真正的裸體就是一絲不掛,彌米就是這樣把她身體全部隱秘的部份都暴雨無余,包括她的****,蕭雨捧著那只黑陶壺,她是在無意識之中看見彌米的****的,那一小叢黑色的森林使她的手顫抖著,好像在上一次她並沒有注意到彌米的****,她只看見了彌米的上半身。

    除了看見自己的****之外,此刻,她還是頭一次看見另一個女孩的****,它當然是關閉著的,如同自己的****是關閉著的一樣。她手捧著陶壺,那只陶壺本來很燙手,她是墊了一塊布才可以捧住它。當她的視線往彌米的上身移動時,凱的手正在空間中觸摸著距離,事實上那只是一個搞雕塑的人特有的手勢,凱伸出手想把模特的上半身框住在一個特定的距離之中或者特定的視線之中,然而,在蕭雨看來,凱的手是在觸摸著女模特的上半身,與上一次完全一樣的模糊,凱的手伸出去了,好像是在觸摸女模特粉紅色的雙乳,她的身體顫抖著,她手中的那只陶壺晃動著,砰地一聲滾燙的咖啡壺砸落在木地板上,變得一片粉碎,而濃烈的咖啡正噴濺在地板上。

    那砰地一聲,仿佛是世界在頃刻之間發出了噓的一聲,使三個人都被震動了。第一個被震動的人當然是蕭雨自己,隨著砰地一聲,她感覺到好像有刺人的灼熱正噴濺到自己雙膝上,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壞了,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來,她垂下頭,開始彎下腰來不及感受自己雙膝上的刺痛,因為噴濺而出的濃咖啡正在從陶壺的碎片中流出來,緩慢地向整個屋子流去,她用手慌忙地去捧住那堆碎片,她的手被刺破了,血流了出來。

    第二個被震動的當然是凱,在這之前房間裡的寂靜包圍住了他,他已經進入了狀態,而砰地一聲頃刻間已經使他回過神來,他看見了站在門口的蕭雨,她身穿短裙,她聽見了砰地一聲,熱汽在這砰地一聲中彌漫著,咖啡正在地板上流動著,他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走過來,他看見了女孩蕭雨,好像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了在這個世界之中還有另一個女孩的存在,而剛才他好像忽略了她的影子,因為他已經進入了雕塑的狀態。

    第三個被震動的當然是模特彌米,她坐在椅子上,砰地一聲來自這個世界,頃刻把她專心一致的姿態改變了,她轉過頭來,她看見咖啡正沿著地板流動,好像這砰地一聲恰好給了她一個松馳的機會,她站起來,面對著牆壁,看著木窗外的夜空。她的臀部,那小小的臀部好像有一道傷疤,當凱抓住蕭雨已經流血的手指為她包扎傷口時,蕭雨在偶然之中看見了呈現在彌米臀部上的那塊傷疤。

    凱問蕭雨道:你疼嗎?你一定很疼,那咖啡壺很燙手,我忘了囑咐你要小心。她似乎並沒有聽見凱在說話,她被那塊傷痕所吸引了,甚至忘記了自己手指上的疼痛以及咖啡壺落在地上時,雙膝上被刺痛的感覺,她看著那塊傷疤,它看上去就像一朵粉紅色的桃花。

    凱已經為她包扎好了傷口,凱從旁邊抓住了一塊拖布開始在地上來回拖動著,直到現在,蕭雨才意識到咖啡已經滲透進木地板上去了,那些早已脫盡了油漆的木地板,那些留下了一次又一次痕跡的木地板,好像被咖啡色染過,拖布再也無法擦干淨它。蕭雨說對不起,她一再地說著對不起。凱好像在這聲音中感受到了什麼,他突然升起一種溫存來,他放下拖布,攬緊了蕭雨的身體說:沒什麼,用不著說對不起。你好像累了,你先躺下吧。凱一邊說一邊牽著她的手進了他睡覺的房間,凱扶著她坐在床上說:你先睡吧,我可能還要工作兩小時,我會睡在工作室,你不會害怕的,對嗎?

    她好像被凱說話的聲音所困住了,再也沒有回學校的力氣。她似乎像凱所說的那樣有些累了,好像身體再也不可能跨出房間去了,好像身體再也不可能穿越出那條小巷了。她甚至忘記了像那天晚上一樣插上了門栓,她躺在了凱的窄床上,那確實是一張窄床,像吳豆豆所說過的那種窄床一模一樣。她躺了下去,穿著衣裙,甚至連她的短裙也來不及脫下,她揪開被子,凱留在窄床上的濃烈氣息包圍著她,好像施了催眠劑,她很快就睡著了。

    凱在下半夜來到了她身邊,凱在黑暗中注視了她一會兒,輕輕地揪開了被子,躺在了她身邊。當她在睡夢中翻身時身體碰到了另一個人的身體,她很快就醒來了,凱輕聲說:別害怕,我是凱,我只是想躺在你身邊,僅此而已,相信我,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的,我真的只想躺在你身邊,好了,現在我們睡覺吧!

    凱的手在他說話時已經輕輕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在黑暗中,凱似乎一動不動地躺在一側,當她睜開雙眼時她當然吃了一驚,凱就躺在她身邊,她潛意識中好像在喊叫著,然而,還沒來得及喊叫,凱的聲音就已經開始上升。凱說話時就像一些淡綠色的綠葦桿在她耳邊蕩漾著,那是生長在水邊的綠葦桿,她的心靈的喊叫之聲失語了。

    正像凱所說的一樣,當然,凱說話時她就在想著凱陳述的現實,凱說什麼也不會發生的,就像一張白色的風景一樣,什麼也不會發生,她的心跳了一會兒,竟然嗅著凱的氣息,睡著了。這是千真萬確的氣息,只有凱一個人獨有,以後也不會再有,這個世界上只有凱會溫柔地抓住她的一只手睡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凱躺在她身邊,會陪著她進入夢境,只有凱才不會讓她脫光衣服,占有她一絲不掛的肉體。

    對於年僅19歲的蕭雨來說,當她在第二天黎明醒來時才真正意識到有生以來第一次,她躺在了一個男人身邊度過了一夜。她和凱都相繼合衣而睡,然而兩個人的氣息卻彼此交溶在黑夜之中去了,直到她醒來的那一剎哪間,她才意識到昨夜凱一直拉著她的手睡覺,幾乎都沒松開過。他和凱在下半夜的幾個短暫的小時裡一直手拉手睡在窄床上,好像兩個人連身也沒有翻動過,因為即使想翻身也很艱難。因為這是一張名符其實的窄床,一張單人床,只可以讓凱獨自睡覺的床,然而,凱和蕭雨卻度過了一個夜晚。

    這是蕭雨和一個青年男人在她19歲那年睡過的一張窄床,一張不可以翻身的窄床,它就像水上的木船一樣晃動著,使19歲的蕭雨感受到了一張讓她安全的河床,當她坐在校園中的石凳上回憶著這張窄床時,她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在爺爺奶奶的鄉村度過的有限的時光裡,她就是在那鄉村的岸邊學會了游泳,學會了去擁抱河床。多少年來這個被她已經徹底遺忘的有關河床的意象如今又回到了她生活之中。以至於她總是感覺到凱和她睡過的那張小小的老房裡的窄床就是童年時代在鄉村遇見過並留在記憶深處的那條河床。19歲的蕭雨從那天早晨離開老房子以後,整個世界好像都變成了一條河床,她徜徉在這條河床之中,她感到19歲以來最為激動的時刻已到,當她跟好友吳豆豆講述這條河床時,吳豆豆說:你和凱睡在那張窄床上,竟然什麼也沒發生,我不相信。

    她明白吳豆豆所說的意思,吳豆豆不相信她的聲音,因為吳豆豆說過當她和簡躺在那張窄床上時,已經發生了親密關系,吳豆豆指的親密關系也就是肉體關系。然而,無論她怎樣解釋,吳豆豆總是不相信,吳豆豆甚至說:我根本不相信你和凱在床上會如此地純潔……不對,我根本就不相信你和凱在床上會如此地理智……除非你們不愛對方。她沉默了,然而一次又一次地她仍然和凱在約會時睡在那張窄床上,天明時她離去,這種時光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星期。

    凱有一天午後給她來電話說他要和同學到外省的一家陶瓷廠去燒掛盤,也許會出門兩個多月,已經來不及與蕭雨見面了,因為馬上將去火車站。蕭雨握住電話筒,凱的電話是打到宿捨樓的,她感到凱在電話中承述的事實是那樣殘酷,而這正是星期五,明天將是她和凱約會的時間。她好像失語了,凱在電話另一邊說:蕭雨,我很快會回來的,如果有機會,我會給你來電話。

    她的手已經在顫抖,她全身都似乎在顫抖,直到此刻,她才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熱切地、灼熱地向往著見到凱,她擱下了電話。吳豆豆來到了她身邊,吳豆豆說:凱要離開了,對嗎?你好像已經愛上了凱,你捨不得離開他了,對嗎?明晚,你跟我到簡那裡去吧,簡正在雕塑我的人體,我就是簡目前的模特,你可以去看看我和簡約會的地方,它肯定與凱的空間不一樣,我聽簡說凱喜歡住在一幢神秘的老房子裡,而簡不一樣,簡住在一座28層的公寓樓上,簡住第22層,簡的父母到國外生活去了,所以,只有簡一個人住,到處是玻璃……

    於是,在那個星期六的傍晚,簡的黑色摩托車上增加了一個人,那就是蕭雨,她坐在最後面,中間坐著吳豆豆。風吹拂著她們的短裙,她感覺到吳豆豆的兩根小辮子也被風吹拂著。她想凱也許還在火車上,火車對她來說仍然是一種遙遠的意象,她想,如果有一天能跟著凱乘上一列火車,到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去,那種生活就是旅行。

    一座摩天似的公寓樓出現在蕭雨眼前,吳豆豆仰起頭來對她說:簡就住在樓上,簡和凱一樣更多時間也同樣住在藝術學院的集體宿捨之中,不過,有一點他們很類似,那就是在他們想工作時就回到他們私人的工作室,而且簡和凱一樣都很幸運,他們都有自己的私人工作室,他們兩個都一樣,把雕塑看成是他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

    吳豆豆好像已經變成了住在這幢公寓樓中的主人,她拉著蕭雨的手進了電梯,簡去停摩托車時,吳豆豆已經帶著蕭雨隨著電梯上升又走出了電梯,吳豆豆從自己的包裡掏出了鑰匙,蕭雨吃了一驚,吳豆豆的包裡竟然有打開門的鑰匙,這鑰匙屬於這個時代,而凱手裡鑽動的鑰匙則屬於另一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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