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紋 第5章 窄床 (1)
    她睡在了一個完全是陌生的空間,她插上了門栓,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看見過門栓了,不過在她記憶深處,在爺爺奶奶的鄉村每家每戶都使用門栓。記憶是一件多麼神奇的事情,她推上門栓的時候就想起了爺爺奶奶,不過,他們都已經在很多年前逝世了,而且,自從多年前父親與母親離異之後,她與那座鄉村就失去了聯繫。當她插上門栓時,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父親。

    從她開始走路時,父親的影子就變得高大起來了,當父親拉著她的手在踉蹌著行走時,她似乎在沿著父親的影子在攀搖上升,而當她突然滑動時,她似乎是滑倒在父親拖長的影子中央。當她聽見父親和母親吵架的聲音時,她聽見母親的聲音總是在仇恨地詛咒一個女人的名字,後來,父親拎著箱子離開了,父親到外省去了,既母親說父親背叛了她們,父親到另外一個女人那裡去了。總之,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見到父親的影子。

    當門栓插緊之後,聽見了敲門聲,她的心跳動不已,凱在門外說如果她害怕的話就叫他。凱到對面的工作室去了,她睡在凱的床上,她只穿上了外衣,然後合衣百睡,當她熄滅燈光躺在床上時,她嗅到了一種氣息或者是味道。那是凱的味道,她還是第一次嗅到了除父親之外的味道。

    很顯然,父親每次回家時都會帶回來一種味道,父親的職業是採購員,經常出差,有時候在本省周轉,有些時候會到外省去,那時候,外省對她來說是一個遙遠的地方,每當父親到外省去時,母親總是為他的箱子裡面裝香煙、衣服,好像在最初時候,母親和父親還是恩愛的,每當父親在外省時,蕭雨就在想父親到外省去了,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父親回家時也會把外省的一些土特產品帶回家來。外省像一條飄帶,裹住了父親的身體在飄動。每次父親回家肯定是會帶著香煙的味道回來,父親無法離開香煙,這一點她從幼年時就深深地領悟到了。父親用手指夾著香煙,而她則從父親身邊跑過去,當她跑到一棵樹下回過頭來時,就驀然地看見父親:他坐在椅子上,從父親鼻孔中噴射出一團團香煙,繚繞在父親的臉周圍。

    父親的味道跟香煙聯繫在一起,只要父親回家,從他衣服中,從他拎回家的箱子裡總是會散發出香煙味。這也是她嗅到的第一個男人的味道。現在,從凱的床上散發出的是另一個青年男人的味道,儘管凱才21歲,不過,他的味道已經是一個男人的味道,當然,嗅不到記憶中父親散發出來的那種香煙味,一種好聞的味道漫蝕著鼻孔,蕭雨躺在枕頭上,這是凱躺過的枕頭,突然她發現了枕頭上的一根短髮,這顯然是凱頭上的髮絲。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她回憶著凱靠近她時的一種慢慢的顫慄,她突然覺得凱在一點點地靠近她。

    然而,她還是睡著了,第一次睡在一個青年男人的床上,枕著這個青年男子睡過的枕頭,而且還枕著那根髮絲,她還是睡過去了。當她睜開雙眼時,她環顧著四周,這是一個陌生的空間,既不是女生宿舍,也不是家,更不是旅館,她對旅館基本上沒有印象,因為她從未住過旅館,然而她卻幻想過旅館,作為中文系的學生,她在各種各樣的文字作品中讀到過旅館。她幻想過旅行生活,屬於她自己的那種旅行,沿著一條鐵軌線,搭上一輛長火車在一座有感覺的地方下站,然後前去尋找旅館。

    這裡既不是旅館,也不是女生宿舍,也不是家,突然,她看見了房子一角的一具人體雕塑,是一個男性身體的裸露,然而,只不過是雕塑而已,她覺得這個人體形象像一個人,但她無法想像這個人是誰。這具人體雕塑讓她想起來了自己此刻睡在哪裡,她想起了凱。她正睡在凱的床上醒來,她慢慢地看見了窗簾中的光線,已經是黎明了,這是星期天的早晨,她從床上爬起來,到處是凱的味道。

    她推開了門,凱還掩著門,凱好像還沒有醒來。她下了樓,她不想喚醒凱,她可以單獨離開,因為這不是在黑夜裡,在白晝之中,她看見了頹敗的一座座老房子,它們好像都想坍塌下去,然而,從老房子裡傳出了人的聲音,一架老式收音機正在播著新聞,好像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慢慢地她看見了一個老頭,他已經七十多歲左右,他手裡抓住那台收音機,正走在小巷深處,他似乎並沒有看見迎面走來的蕭雨。蕭雨在中間停住了,因為小巷太窄,她想讓老頭走過去,老頭專心一致地傾聽著從老式收音機上傳出來的聲音,直到走近了蕭雨,才愣了愣,看了蕭雨一眼走過去了。

    在偶然之中,她看見了牆壁上的裂縫,這就是凱在那個夜裡向她描述出的裂縫,她站在牆壁下面,從牆壁上斑剝的花紋之中她感受到了這座老牆的歷史,她回過頭去,她似乎覺得凱在看著她,站在一座老房子裡看著她,然而,她什麼也沒有看見。她獨自走出了小巷,就這樣在這個黎明她看清楚了老房子置身的城郊位置,現在她知道凱住在城郊的什麼地方了。如果讓她一個人來,她可以自己尋找到凱住的那座老房子了。

    吳豆豆回學校時也正是蕭雨回學校的時候,兩個人在校園的台階上相遇了。吳豆豆詭秘地把蕭雨帶到了一片樹蔭下說:你昨晚沒回學校。蕭雨說:太晚了,我就住在凱那裡。吳豆豆更加詭秘地說:怎麼樣,跟凱親密了吧?蕭雨搖搖頭說:親密,沒什麼親密……吳豆豆說:我昨晚也住在簡那裡。不過,我已經跟簡發生了親密的關係。你知道什麼叫親密的關係嗎?你當然一定會知道……簡的床很窄,很窄,不過,那卻是我和他的世界,我和簡就在他的床上忘記了時間……我第一次把自己獻給了簡,所有女孩都有擁有第一次……吳豆豆的臉上揚起了紅暈,她說的這一切對蕭雨來說是那麼遙遠,當然,她現在又看見了一種意象。

    窄床意味著單身的床,當吳豆豆描述那種場景時,蕭雨的心跳動著,她起初看到的只是一片寬闊的河床,在她跟隨父親在爺爺奶奶的鄉村居住的那個假期,那是署假,她經常和村裡的孩子們一起做遊戲,那時候,所謂的鄉村孩子們的遊戲就是從門檻中跑出去,他們在梨樹下奔跑,他們帶著兔子奔跑,直跑到田野上,蕭雨就是在那時看見了一條真正的河床,剛降過一場暴雨,所以河床咆哮著,好像灑上了金色的粉沫,她站在河床旁邊,一個男孩說他可以到對岸去,男孩脫下了褲子,露出了全身,那是她頭一次看見男孩的生殖器,那小小的傢伙並不知道害羞,他撲進了河床,金黃色的河床幾乎淹沒了整個兒的頭,然而,不過幾分鐘,他已經在對岸蹦跳著他的身體,他裸露著,男孩後來對她說你為什麼不下水游泳呢,我可以教你,那是一個晴朗日子的午後,男孩和蕭雨兩人追著兔子又到了河邊,此刻,河床卻變得清澈見底,河床上飄動著青苔,男孩脫掉衣服跳進了水中召喚著她:下來吧,快脫衣服呀……她就那樣站在河岸上脫衣服,那真是一個單純無憂無慮的快活年代,把自己迅速的變裸便跳進了水中,男孩就這樣托著蕭雨的身體開始了游泳,她的身體飄動在河床上,漂動在青苔上,就像魚一樣終於可以穿越河床了,她就是在那條鄉村的河床上學會了游泳,而那個男孩本來已經被她徹底地遺忘了。

    遺忘一個人是因為時間,她很快就回到了城市,她的遊戲夥伴變成了城裡人,她在成長中跳躍著,她到城裡的游泳館去游泳,她的身體在長大,她的視線再也看不到那鄉村的河床了,那個男孩當然也會被她所遺忘。

    河床從此刻重又回到她的現實生活之中,當吳豆豆談論窄床時,那是她男朋友的一張窄床,她男朋友叫簡,那個騎著黑色摩托車的簡,難道他已經把吳豆豆帶到他生活中的窄床上去了嗎?難道這就是吳豆豆所說的親密關係嗎?

    那個週末,蕭雨的母親突然出現在宿舍門口,這簡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蕭雨正在準備出門,她已經穿上了剛剛買到的一套短裙,女孩子在這個春天穿短裙已經成為一種流行,好像才一夜之間,短裙就已經開始在校園中流行,蕭雨也捲入了這種流行生活之中去,而且她發現女孩子穿上短裙都很漂亮,而且她已經發現男孩子們已經注意到這種流行,每當走出教室,男生們的目光已經開始欣賞著女孩子的腿。有時候,男孩子的目光是在欣賞女孩子的髮型,有時會欣賞女孩子的上裝,但這個季節,男生們所欣賞的卻是女生的腿,因為流行的短裙已經來到了女生們的腿上,在這個春天,整個校園中都流行著短裙,而吳豆豆也許是校園中第一個穿短裙的女生,在女生們都還沒有穿短裙時,吳豆豆已經穿著短裙,穿越出校園,站在校門口的台階上等候著她的簡了。

    而此刻,母親站在門口,她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到母親了,在這幾個星期裡,她試圖想利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忘記母親,她之所以想忘記母親,只是想忘記在無意之中讓她偷窺到的母親和另一個男人的性姿勢。

    母親站在門口,四十多歲的母親看上去仍然那麼多姿多彩,母親只要一脫離高速公路的修理站就會迅速地把自己變成一個美婦人,母親像女孩子一樣披著長髮,像年輕女孩子一樣穿著短裙當然母親的短裙與校園中的女孩子穿的短裙絕對是有區別的。母親穿的是經典式的短裙,這種短裙出現在歷史的一次又一次循環之中,永不過時,它曾經出現在電影的一個個經典鏡頭之中,出現在畫冊上,出現在懷舊的音樂畫面之中,而校園中女生們穿的短裙只是一種款式的流行。

    然而,母親一眼就看見了她的短裙,母親走上前來審視了她一遍,然後說:蕭兒,你好像要出門,是去見朋友嗎?蕭雨迅速地搖搖頭說:不,不是去見朋友,她不知道為什麼在母親目光的審視下要否定她前去約會之事。當母親邀請她要一塊去商店走走時,她後悔了,她問自己,如果我不否定,母親會不會放過我。

    現在,蕭雨不得不跟著母親走出了女生宿舍,儘管她知道在這樣一個完全被驀色所籠罩的時刻,也正是凱在等候她的時候,凱在每週末的暮色中騎著摩托車來,然後帶著她走,已經成為了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她開始焦灼起來,然而,好必母親來到女生宿舍樓下時,一個男人出現了。

    一個比母親大不了多少的男人,穿著西裝,繫著領帶迎著他們的目光,準確地說是迎著母親的目光走上前來。母親把蕭雨介紹給了那個男人,同時也把那個男人介紹給了蕭雨,母親的介紹很簡潔,比如這是我女兒蕭雨,哦這是吳叔。蕭雨在暮色之中叫了一聲吳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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