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體確實在發抖,凱說得一點也不錯,凱作為男生已經感受到了她的身體在發抖,在她看見一片鬼的意象時,身體還沒有發抖,當凱說到老牆上的花紋時,她好像又在通往這條小巷的深處看見了那種致命的姿勢,在這個世界上,從她出生用眼睛看世界時,她已經看見過各種各樣的姿勢,一棵樹有姿勢,一座橋有姿勢,一把傘撐開有姿勢,一個人跟另外一個人的姿勢不一樣……然而,她卻看見了那種致命的姿勢:母親和另外一個男人的姿勢。就是在這個姿勢之中,她看見了母親身體上的一片起伏波動的花紋。
凱在說什麼,凱在談論牆上的花紋,凱把那些被陽光所照耀的花紋比喻成是花朵,那些花兒的形狀像玫瑰、蘋果花、金盞菊……凱與別人不一樣,竟然會在裂縫的老牆上看見花紋,就像自己一樣,在母親的裸露中看見花紋,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突然之間就像一種熱流一樣湧出來,使她的身體在發抖。
蕭雨跟著凱,此刻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她感覺到凱很高大,她對身材高大的男人總有好感,比如父親,她小時候總是仰起頭來看著父親,父親就像一棵樹一樣高大,就像一牆牆壁一樣高大,突然有一天,她聽見了父親和母親吵架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大,甚至越來越瘋狂,持續了很長時間以後,父親和母親在十年前終於解除了婚姻關係。她仰望著父親離開了母親,隨後消失了。
凱確實很高大,而且身體顯得很寬厚,看上去就像她當年看父親的感覺,凱拉著她的手已經穿越完了那條小巷。凱說快到了,拐過彎道就到了,你記住了嗎?下次你自己來就通過這條小巷,只要拐過彎道就到我的工作室了,除了上課之外,我就住在裡面,在裡面搞雕塑。
已經拐過彎道了,凱拉著她的手朝左邊進去了,那是一幢院子,空氣中有一種發霉的味道,好像是從老牆上瀰散下來的。凱拉著她的手,凱站在門口掏出了鑰匙,凱說,我說了你不相信,我手裡的鑰匙也許是世界上最為古老的鑰匙,這是多爺爺和奶奶使用過的鑰匙,我爺爺活了86歲,我奶奶活到89歲,你清楚了吧,這鑰匙的歷史該有多長了。
凱開了門,在這寂靜的夜色之中門發出了吱啞的一聲,好像不是從一座城市的郊外發出來的,好像這聲音來自一座老村莊,來自一冊史書上,好像是從她曾經看見過的那只陶罐中發出來的。蕭雨的身體又顫慄了一下。
凱關上門,然後打開了燈,終於有真正的燈光了,不像門外的小巷中黯淡的燈光。這是真正的燈光,它可以讓她看清是這屋裡的男生凱,凱穿著黑色外衣,穿一條黑色牛仔褲,一雙黑色旅遊鞋,一切都簡化成了黑色,說明凱喜歡黑色。凱拉著她的手開始上樓,這不是別的樓梯,好像樓梯上長滿了腳印,也許是凱已經過世的爺爺奶奶的腳印,總之,那些印在樓梯上的長方塊式的痕跡——就是腳印。
她仍然沒有進入手與手觸電似的感覺,當凱拉著她上樓時,她只是好奇,凱竟然住在樓上,也就是說凱的工作室在樓上,已經到了樓上,她是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和凱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時上完樓梯的。樓上的燈亮了,總共有兩間房子,當她移動腳步時,彷彿置身在一部老式電影之中,然而,這卻是現在,他們的著裝都體現了現在。
現在,凱引領她進入了凱的工作室,堆在牆角的是膠泥,金黃色的泥,一座正在雕塑中的人體已經展現出來,那是一個女人的身體顯現出了女人的胸部,但還沒有完成。
凱說他有女模特,父母給他的大部份零用錢,他都用來聘用模特,但這是他最喜歡的職業,他選擇的是人體雕塑,凱看著蕭雨說:你的體型很獨特,你不喜歡說話,吳豆豆的男友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想喝什麼,咖啡還是茶水?
牆上懸掛著一台古老的掛鐘,從裡面突然發出了一種纖細的聲音,蕭雨抬起頭來說: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學校了,她只有在電影上看過這樣古老的鐘。凱走過來對她說:你剛來就要走嗎?喝杯咖啡吧,坐在窗前喝咖啡,你可以看見月亮。
蕭雨兩手交織在一起,凱煮咖啡去了,他下了樓,蕭雨站在那具人體雕塑前,這是一個梳著辮子的女孩,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的上半身,也許這就是他模特的形象。她伸出手去,輕輕地觸摸了一下,觸到的好像是泥,並不是肉身。
凱端著兩杯咖啡上樓來了,凱的眼睛很深,他好像缺覺,眼神顯得有些困乏。凱把她引領到窗口,窗口放著兩把椅子,凱說我喝咖啡時經常坐在這裡,今晚一定會有月亮的……對,你看……你看見月亮了嗎?凱的手伸過來很輕柔地摟了摟她的肩膀。
月亮彷彿掛在窗前,她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看見月亮了,似乎生活在這座城市根本就沒有想到會在灰濛濛的空間中尋找到月亮,城市到處是灰濛濛的,在她有限的記憶中,只有小時候在鄉村時見到過月亮。
蕭雨感到月亮離她很近,好像伸出手就能夠摸到,事實上月亮離得很遙遠。不過,她的心靈中彷彿流淌著一汪清泉,那是懸在窗外的月亮給予她的感受。她和凱喝完了咖啡,咖啡沒有放糖,這正合乎她的口味,她一直只喜歡喝不放糖的咖啡,她想,凱也許也是這樣,喜歡喝不放糖的咖啡。
現在她要離開了,奇怪,自從進入這座老房子以後,她就沒有了飄忽在眼前的鬼的意象。也許是看見了燈光,看見了凱的雕塑,也許還看見了月亮,凱說我送你回家吧,凱牽著她的手又穿過了小巷來到了摩托車停留的地方,凱說你記住了我吧,如果我不帶你來,你自己會找到我嗎?她迷惑地搖搖頭說:也許我能找到你。這就是蕭雨與青年凱的第一次約會。
當然,這也是19歲的蕭雨與一個男生的約會,當摩托車把她送到校門口時,她上台階時回過頭去,凱還沒有走,凱大聲說下週末你在門口等我,八點鐘,我會準時來接你。凱走了,她看見凱的紅色摩托車消失,這是她上完最後一級台階回過頭去時看見的一切,凱的紅色摩托車就這樣在她眼皮下面很迅速地消失了,她想著凱,她覺得凱的模樣是模糊的,所有發生的一切都像夢一樣不真實。
然而,在那一周時間裡,她像有了期待,這種期待使她的內心記憶減輕了另一個深淵的重壓,那個深淵當然就是母親和另一個男人給她帶來的,她一直拒絕回到家去,她也不給母親打電話,相反,她試圖忘記與家有關係的一切,當然也包括母親。凱出現了,是女友吳豆豆把凱帶到了她身邊,吳豆豆神秘地問蕭雨跟凱在一起的感覺,蕭雨不吭聲,吳豆豆就說:搞雕塑的人肯定很浪漫,對吧。蕭雨仍然不吭聲,她回憶著凱帶著她的手進入小巷的細節,她現在才發現那是一條很深很窄的小巷,所以,凱必須拉住她的手前行。
吳豆豆又神秘地靠近她說:他拉你的手了嗎?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們已經拉手了……對了,如果凱有一天拉你的手,你一定會心跳,一定會有一種觸電般的感覺……我就是這樣,簡第一次拉我的手時,我的心快要跳出來了……這就是初戀,只有初戀的人拉手時才會心跳,心慌,像觸電一樣……蕭雨現在才知道吳豆豆男朋友的名字叫簡。她回味著吳豆豆說過的話,這也是小說中說過的觸電現象,她想著凱的手伸過來時,自己為什麼沒有觸電般的感覺,她後來明白了,當凱的手伸過來時,一片鬼的意象上升了,在這個沒有鬼的世界上,在那一幢幢老房子的牆角下面行走,她好像總覺得鬼隨時會出場,這種現實使她喪失了觸電般的感覺。
所有這一切都仍然使她充滿了期待,雕塑和咖啡以及凱的目光都像秘密一樣無法解釋,直到星期六的暮色之中她站在校園門口的台階上向下眺望著,她和吳豆豆站在一起向下眺望。吳豆豆靠近她說:你相信不相信簡和凱都會同時出現的因為他們是好朋友。吳豆豆依然穿著短裙和一件很透明的上衣,那件上衣下面就是吳豆豆的乳罩,蕭雨好像又看見了吳豆豆的裸體,突然吳豆豆對她耳語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呀,你可不能告訴任何人,你能保證嗎?
蕭雨點點頭,吳豆豆說:我既是簡的女模特,也是簡的模特。我好像聽見摩托車聲了,只有簡的摩托車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他們快來了……你看見了嗎?簡和凱的摩托車……吳豆豆拉住蕭雨的手向著台階下的摩托車跑去,好像吳豆豆跑得更快,蕭雨能夠感受到吳豆豆那急促的下台階的腳步,她幾乎是被吳豆豆拉著跑,往下跑去如果不是吳豆豆拽緊了她往下跑,她是決不會這樣奔跑而下的,她突然感覺到了吳豆豆要拽著她把她拉向一片美麗的風景畫片之中去,她感受到了一種腳步向下激情洋溢的滑動,向著台階下面的風景滑動,她的心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被滑動撞擊得歡快地跳了起來。
簡和凱都沒有下摩托車,他們戴著頭盔,當吳豆豆和蕭雨歡快地從台階上向下滑動時,他們仰起頭來,看著兩個由遠變近的女孩子。現在,吳豆豆上了簡的摩托車,蕭雨上了凱的摩托車,兩輛摩托車一前一後,簡的摩托車驅在前面,蕭雨現在可以看見坐在後座上的吳豆豆的兩手環繞在簡的身體上,她抱著簡的腰,而晚風吹拂著吳豆豆的短裙,她可以看見吳豆豆修長的兩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