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肖雅好奇地睜大雙眼看著他,他來自北方,她想慢慢地了解他,但她聽見了這樣的聲音:“我之所以做人體模特,是因為我從小就喜歡旅行,我小時候的最大願望就是能到許多地方去,但我需要錢,沒有錢我不可能去旅行,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做了人體模特,但我並不願意在一個地方長久呆下去,也可以說是我至今為止還沒尋找到一座城市長久地呆下去的理由……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我遭遇過一次打擊,在我第一次做人體模特後不久,一位姑娘愛上了我,我也同樣愛了那名姑娘,後來我坦率地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包括我的職業,那個姑娘舉起手來抽了我一耳光,罵了聲無恥……”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他來到了窗口,肖雅看著他的背影,而他則看著窗外那堵灰色的冰涼的牆壁,是他的裸露讓他的愛情消失了,他沒有再講那個故事,但可以想象從此以後他不可能繼續生活在那座城市了。
他轉過身來,他低聲說話,但他的音域之中卻似乎吹拂著來自北方的那種廣袤的感傷:“肖雅,從我在雕塑系裡看見你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想我們兩個人應該共同攜起手來……”肖雅突然抑止不住地說:“我之所以做人體模特,是因為它是我的理想,在這個理想中我看到了神聖和純潔……”這個叫游民的青年驚訝地看著肖雅說:“你怎麼會如此地天真……你這種天真會受到傷害的……”游民說完這句話就走了,肖雅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如此匆忙地離開。但她理解了他,從他臉上被戀人的耳光留下指痕之時,他的裸露就受到了應有的傷害,所以她理解了他。那天晚上,當她同外科醫生走在馬路上散步時,當外科醫生殷新的手伸過來,從寒風中觸到她指尖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游民和他戀人的故事,她突然想起了游民臉上的一記耳光,“你在想什麼?肖雅……”殷新摟過她的肩膀說:“我們一家人都想見到你,我父母和我的妹妹,周末怎麼樣,你有空嗎?我帶你回家去見見他們……”殷新在馬路的分手處擁抱了她一下,並吻了吻她的前額。從那一刻開始,肖雅才真正意識到,她碰到了一個對自己很認真的男人。
那個只出現在小鎮旅館的簡盡管給肖雅帶來了初戀的記憶,在那場短促而瘋狂的記憶裡,在它感受到的那場魔力之中,她把身體的第一次秘密獻給了他,而他的降臨使她為此走上了一條出走之路,是他的降臨篡改了她的命運,也許他的降臨僅僅是為了篡改肖雅,那個19歲的女孩的命運,然後,她就再也無法看見她了。
而另一個讓她為之崇拜的男人,她懷著無限的激情成為了他的私人模特,在她的激情之中,她呈現出了一個人體模特的全部裸露生活,除此之外,她還呈現出一個女人獻給他的——不為身體,靈魂所束縛的性的生活,她懷著無限的激情一次次叩響他的門,她看到了被他總結為一次插曲生活的記憶,除了記憶之外,他走了,帶著以她的人體為模特的人體塑像乘飛機離開了她。
兩個男人都在不同的環境中有離開她的理由,也同樣有從她生活中以此消失的理由,現在,只有外科醫生殷新把她帶入與世俗生活會面的場景之中去,當殷新告訴她這一切時,她突然意識到殷新對她的吻和擁抱與前兩個男人不一樣,在前兩個男人的吻和擁抱之中充滿了戲劇性和“插曲”式的可能性,因而沒有永恆的延續,肖雅貼近外科醫生的胸脯,她聽到了他的心跳,她是因為在一剎哪看見外科醫生時,覺得他與簡很相像而與他來往的,他一開始就被她迷住了,而且他還想象出了她的身份,一個設計師的身份。
他說:“明天我就要把你介紹給我家人,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為你的職業,你不知道,我的第一次婚姻之所以失去,是因為我的前妻是一個唱歌的女人,她一心一意想做歌星……而我則一心一意地想過一種平實的生活,這樣的婚姻生活肯定會失敗……肖雅,你不會介意我是一個離過婚的男人嗎?”肖雅含著淚點點頭,她的身心完全溶入了外科醫生的聲音之中去,她對他了解越深,她就越愛他,她突然希望,有一天真的能嫁給外科醫生,過上那種被外科醫生追求的一種平實的生活,然而,到底什麼樣的生活才算得上是一種平實的生活,外科醫生似乎已經感受到了肖雅的迷惑,他解釋道:“我響往一種生活,只有你和我,在一個充滿規則的社會裡生活,相愛,比如,你是一位設計服裝的女人,我喜歡這樣的職業,因為它不拋頭露面,我喜歡這職業是因為這可以讓我的女人不會為拋頭露面而滋長虛榮……”肖雅噓了一口氣,脫離了他的懷抱,她突然問自己,倘若他有一天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他會認為我的身份是拋頭露面嗎?他又吻了她,這個吻突然再一次讓她感受到了他對她的愛是真實的。他們已經走了很遠很遠,本來早就應該分開了,卻突然又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外科醫生殷新突然說:“肖雅,只有結婚才可能不讓我們分開,你想嫁給我嗎?”
在肖雅進入20多歲時,突然真的有人向她求婚了,當她回到出租房時,才想起來明天要去參加紅的婚禮。紅要讓她做伴娘,就是那個在婚禮之中時刻走在紅身邊的伴娘嗎?那天晚上,她夢見了她的右手拉著紅的婚紗不放,在很多人群之中,她的右手就那樣緊緊拉住婚姻的一角不放。這個夢說明她在夢境之中渴望抓住婚紗,暗示著她的靈魂希望有一天奇跡般地抓住自己的婚紗。
新郎和新娘站在一起,紅果然像肖雅夢境之中的那樣披著潔白的婚紗出現了,她最先出現在他們的婚房之中,肖雅先到了他們的婚房,新郎和新娘都在打扮,從進入那座座落在花園小徑之中的小別墅樓時,肖雅就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感覺,她無法想象那個住在出租屋中,那個依賴於做人體模特來掙錢的漂亮女人,現在已經住進了小別墅樓去,這是一座兩層樓的別墅,花園雖不大卻鑲嵌著卵石路和石板路,花園中有許多樹,到了春天就會開放,肖雅走到門口就感受到了那種紅色的喜氣,紅色的調子布滿了整座別墅樓,而當紅站在寬大的露台上欠起身來叫出肖雅的名字時,那時候的紅就已經披上了婚紗。
紅把肖雅介紹給了她的丈夫,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男人,一個目光洋溢著笑意的男人。紅介紹肖雅時稱肖雅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沒有介紹肖雅的身份。紅披著婚紗站在肖雅面前,待她的丈夫離開之後,她輕輕地對肖雅說:“這就是我改變命運的方式,肖雅,今後你也會尋找到這樣的方式,然而,現在你還在做另外一種虛無的夢,你還沒有醒過來,而我,我醒得要早一些,我改變命運的節奏也要快一些……肖雅,這就是我過去做過的夢,我把它變成了現實,我已經辭職了,今後我就是這幢房間裡的女主人……”肖雅站在穿婚紗的紅身邊,紅很漂亮,紅讓肖雅想起某一部電影中的女王一樣迷人的女人來,紅確實已經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這就是紅的希望麼。
爾後,突然來了那麼多人,婚禮就在花園中舉行,在下樓時,紅的婚紗差一點絆住了紅的高跟鞋,肖雅拉起了她的婚紗,這就是肖雅夢境之中的一個場景。
不管怎麼樣,紅確實尋找到了自己的命運,置身在婚禮之中,看到許多人為他們而慶賀來了,那麼多人,紅輕聲告訴肖雅,這都是她丈夫的朋友,而她的朋友只有肖雅。這也意味著紅擺脫了原來的身份,如此快地改變了命運,如此快就披上了婚紗,肖雅突然之間隱隱地羨慕起紅來,她一直陪著紅,許多人舉起杯來慶賀婚姻生活,因為每一個前來慶賀婚姻生活的男女都同時圈入了婚姻生活的紅酒、婚紗、男人和女人相互結合的現實之中去,在這種現象裡,紅穿著一雙高跟鞋,本來她的身材根本不需要穿高跟鞋了,但她仍然穿著誘人的高跟鞋,因為穿一雙高跟鞋可以讓她的身材更迷人,她幸福地笑著,肖雅知道,對於紅來說,今天肯定是她最幸福的時刻,她的理想實現了,她的命運被改變了。
而她的丈夫也笑著,她從來沒有看見一個男人會那樣地笑,他的整個神經都似乎在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婚姻的前奏曲婚禮開始時笑,那他們肯定是能天長地久的,肖雅想象著這樣一種天長地久的愛情:紅永永遠遠地生活在這座有花園的別墅之中,同一個從婚禮的前奏曲開始就散發出幸福笑容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即使有一天老了的時候,他們仍然彼此守候著,這就是肖雅對紅和那個男人婚姻生活的祝賀。他把這個祝賀埋在了心裡,沒有說出來。
在紅和那個男人的臥室裡,肖雅看見了掛在牆壁上的好幾幅放大的婚紗照片,肖雅看了許久,覺得那些婚紗照片有一種自己從未涉足過的東西;比如,在一片金黃色的叢林之中,紅和那個男人相互牽著手,正准備去淌過前面的那條溪流,再比如,紅閉上雙眼,那個男人正深沉地看著她似乎准備去吻她;再比如,紅坐在一片有玫瑰山谷的山坡上,那個男的則站在她身邊……也許,人們對於幸福生活的夢想太強烈了,所以,世界上有人發明了無窮無盡的婚紗照片。在那一刻,她突然幻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與外科醫生殷新進入這樣的婚紗照片之中去,因為她突然在這些虛假的不真實的圖景之中尋找到了不會消失的東西,她之所以那麼快地看不見簡,也看不見李飄,正是因為與他們沒有這些婚姻紗照片,也可以這樣說,他們與她之間的關系注定進入不了這些婚紗照片的飄緲而虛假,真實而又歷歷在目的圖片之中去。因此,他們和她之間只可能相遇,由相遇而變成“插曲”。
這種“插曲”式的關系與婚姻遠離,與婚紗照片遙不可及,如果想進入婚紗照片的生活之中去,只有外科醫生殷新才會給她帶來這種現實。肖雅從那一刻開始就充滿了對這種生活的期待。她已經進入了20歲,然而她所經歷的一切都這樣告訴了她:外科醫生是上帝安排他走進我生活中的男人,我必須去會見他的家人,我必須像他想象中的設計服裝的女人那樣走到他的生命之中去,如果他向我求婚,真正地求婚,我一定會接受他的求婚,我一定會嫁給他。因為我不能再讓他像簡和李飄那樣消失了。只有用婚姻的方式才可以懸掛起婚紗照片。那麼裸露呢?這樣看來,她的裸露生活只能隱藏起來,她所經歷的一切都在告訴她,不能把自己的裸露告訴給別人,也不能告訴給外科醫生。
憑著她的預感,她不能把裸露展現在這個充滿婚紗,愛情和婚姻的世界裡。她伸了伸手臂,有時候她是多麼希望全世界都看到她裸露生活之中的神聖、純潔,然而,為什麼游民的女朋友知道他是人體模特之後,就把一記耳光的疼痛永遠地拋在他的臉上呢?游民給她講述的這個故事深深地震撼了她,她似乎已經確信這個世界無法看見自己裸露的神聖和純潔了。然而,她卻深信總有一天,她的外科醫生知道真實之後會理解她,並支持她,只一切都需要時間。我們把這一切寄托在時間之中,希望通過時間的汩汩細流幫助我們在一波三折之中疊起帆船,尋找到彼岸時,我們的生活已經充滿了艱辛,肖雅的裸露生活就這樣在艱辛之中一如繼往地進行下去。時間對20歲的肖雅來說似乎還很漫長,她可以從容地在時間之中去隱藏,然而又從時間中走出來面對時間的另一邊,那些與裸露生活毫無關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