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起了簡,她發現旁邊的人在議論她,那些走在街上的男人正在議論她的腿,她今天穿了短裙,盡管天氣很冷,她還是穿了一條毛料短裙,因為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穿短裙時可以露出她修長的腿,而且她從來都認為自己的腿很漂亮,簡好像也贊美過她的腿,還有李飄在觸摸她裸露的腿時也贊美過,她認為自己身體中最美的就是她的腿,所以,她喜歡穿短裙,旁邊的男人看見了她的腿,正議論她,而她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了,那天晚上她同樣穿著這條短裙去見殷新,他老早就站在電影院門口了,他是一個認真的男人,從一開始他就在等她,第一次是在公園門口,第二次是在電影院門口,她有時想自己放棄了讀醫學院,卻願意做一個外科醫生的女朋友,她走近他,他老遠就在看她,事實上是看著她的短裙,他看見她走來了,離自己很近時說了一句:“你的腿很修長,很漂亮”,她感到所有男人看她的目光都是一樣的,他們看到了她的腿既修長又美麗,在電影院裡,那是一部二戰時期的老片子,講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因戰爭而長期分離的情感片,整個片子的音樂彌漫著一種感傷的情調。
他的手在電影院裡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那一刻並沒有迷失方向,在他那很灼熱的掌心裡,她的靈魂趨近於他的身邊,她的靈魂越來越近地來到了他的身邊,他的手緊緊地觸摸著她的手,突然,他的手下滑著,他手的撫摸移到了她的腿上。他貼近他耳朵輕聲說:“我愛你,肖雅”。她被這句話感動著,無論是簡和李飄都沒有對她說過這句話,他撫摸著她的腿,她對自己說:他愛我,他之所以撫摸我的腿是因為他愛我。
在愛的前提之下,她再一次被這種撫摸所感動了,電影結束了,兩個人往外走,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被改變了許多,在那幕二戰期間的愛情片感傷的音樂之中,兩個人的手在電影散場之後又一次牽在了一起。這就是外科醫生和肖雅的第二次約會,手的接觸使兩個人站在馬路邊緣久久不肯分離,手的接觸似乎消除了兩個人之間的一些距離,他還要去值夜班,他站在馬路上解釋著他不能去陪肖雅,他要去值夜班,他還說,他每當獨自值夜班時就會想起他們第一次會面的情景。他們分開了,她穿著漂亮的短裙上了公共汽車,仍然是那樣,她上了車以後,他仍然在目送著她。她回到了出租房,紅在等她,紅已經等她有許久了,紅仍然是那樣光彩照人,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皮風衣,頭發披在肩上,紅看上去就像一個模特,紅見面的第一句話就說:“我要結婚了”。
肖雅抬起頭來看著紅,她已經開始用鑰匙開門,紅就是在肖雅往包裡掏鑰匙時迫不急待地宣稱她要結婚的消息的。她用鑰匙在孔道中來回晃動,但鑰匙似乎被卡住了,她感到是紅宣布結婚之事讓她的神經被卡住了,她重新抽出鑰匙,再插進去,門才開了。門一掩上,紅就像以往一樣迫不及待地宣布她所要嫁的那個男人,一個男人,紅所嫁的男人,並不像肖雅所想象的那樣是廣告公司的老總,並不是想象之中那樣,一個男人,紅選擇的一個男人,他是一名商人。他的身份就是商人,“為什麼要嫁給商人?”肖雅感到困惑不解,對她來說,紅如果這麼快嫁人的話,一定會選擇與她身份有關系的男人,商人對肖雅來說,完全是另一種人,他們像失去魔力的面孔那樣遙遠,他們有錢,有大量的財富,對肖雅來說僅此而已。
“所謂商人就是我夢裡夢到過的那類男人,他們具有神奇的力量,改變現實的神奇力量,舉例來說,我是在廣告公司認識他的,我要做他公司的廣告模特,一家私營酒廠,但我沒有想到廠長那麼年輕,從一開始我們兩個人就感覺到了什麼……我過去曾經以為我與廣告公司的頭會發生點什麼,然而,到廣告公司之後,我知道,他已經結婚,他的妻子是一個舞蹈演員,我見過他妻子,我一見到他妻子就知道我和他之間只有相互之間存在的利益關系,絕不會進入另一種我想要的關系之中去,因為他做舞蹈演員的妻子太有感覺了。
上帝安排了他來,一個酒廠的廠長,一個年輕的商人,並且未婚,他一看見我就想把我緊緊抓住,不錯,幾個星期後他把一枚戒指戴在了我手上……”她伸出手指把她的白金鑽戒在空中露了露說:“肖雅,這就是一個商人給我帶來的神奇的力量……這就是我要尋找的那個男人,可以把我的幸福放在他身邊的男人……”,“你了解他嗎?”肖雅突然冒出了這句話,她感覺到太快了,那枚戒指太快地來到了紅的手指上,讓她感到不可信。
“我深信我的感覺,肖雅,下周四,你會來參加我的婚禮嗎?”她一邊說一邊取出一張紅色的請闌,她說:“你是我惟一的女友,也是我惟一要請的女友,無論如何,無論在今後的任何時候請你為我保密,千萬別洩露我曾經做過人體模特的那段經歷……”“我知道,對你來說,那只不過是一段插曲,你人生之中的插曲而已。”不知道為什麼,有著“插曲”的意象會經常出現在她眼前,如果說李飄留在她心靈中有什麼記憶的話,就是“一段插曲”的記憶,由此,她不斷地演繹著這種“插曲”化的生活,她這麼一說,紅很高興,紅說:“對,插曲,一段短暫的插曲而已,所以,除你知道之外,我准備把這段插曲埋起來,我一直在尋找埋葬這段插曲的地方,也許只有婚姻生活才可以讓我把它埋起來……”紅竟然有些傷感起來了,為什麼她那樣懼怕自己做人體模特的那種插曲,難道僅僅是因為她認為自己做人體模特是不光彩的嗎?紅留下了那張請闌,走了。
就在肖雅送紅下樓去的時候,肖雅看見了一個男人,一個很特別的男人,上樓一看,他拎著箱子,他的頭發很特別,染成了金黃色,他的身材很高,大約一米七八左右,肖雅想,這出租樓上從來沒有藝術家,他肯定是藝術家。當肖雅送走紅以後回來時,肖雅發現,在她住房斜對面的門打開了,那間房一直沒人租住,她看見那個男人住了進去,她再次看見了他,他對她點點頭,從此以後,她又多了一位鄰居。
第二天一早,她去美術學院的雕塑系時,那個男的也去了,在恍惚之中,她以為那個頭發染成黃色的男生是雕塑系的男生。當她從屏風完成了脫衣,很長時間以來,她按照鈴聲響起前的幾分鍾前走到屏風之中去,在裡面,無論多麼貼身、漂亮的衣服一律都要脫干淨,襪子、內褲都要脫光,幾分鍾中她就會把自己完整地變成裸體,是的,用不了幾分鍾,她就會在上課鈴聲響起之後的一秒鍾走出屏風之外,裸露不僅是她的職業,也是她為之向往的理想,無論她的女友紅如何對這種裸露妄加非議,無論紅怎樣想方設法地拋棄她過去的生活,肖雅仍然固守在此地,這裡是她的靈魂上升的地方,她把身體固定在雕塑室中,她的神聖想象那純潔怒放的想象每天都有新的花朵盛放。當她走出去她突然看到了另一個人體,一個男人的裸露,他已經坐在凳子上,他背對著肖雅的裸露,肖雅看到了他染黃的頭發,雖然沒有面對他的面孔,她仍然能知道那個男模特會是誰,他肯定是剛剛進入她出租樓,住進斜對面的那個年輕男人。她的心被驚動了一下,她要面對一個男模特,而且是看著他的背影——即她的靈魂必須正視這一切現實,必須把那個男人體模特的裸露置身度外,這樣她才能穩定地坐在她的位置上。
雕塑系的老師出來了,他站在男模特和女模特之間,他說從今天開始增加男模特,讓雕塑系的學生們在兩種不同的人體之間尋找到藝術世界。掌聲過後是肅靜,一種聲音也沒有,肖雅的目光所擊之處恰好就是那個男模特的背影之處。她起初看到的只是他的脊背,後來她看到了他的腰以下的臀部,以及有生命力的男性大腿。從雕塑系老師的介紹之中,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游民。
一個奇怪的名字,整個兩小時的人體雕塑課上,她的目光都必須正視游民的背影,因為他恰好坐在了她目前朝前看去的地方,整個雕塑課上,她看到了被燈光照亮的另一個男人裸露的後影,不知道為什麼,在她裸露的孤單生活之中,這個男模特的背影讓她看到了一些這樣的力量:這個男性人體模特的高大身材置身在這間寬大的雕塑系的工作室裡,她看到了男人的裸露在這裡變成了職業化,本來這種職業化對她而言早已具備了,但她從未面對過男人體模特的真實存在,而且她剛剛見過他,在昨晚,在幾十個小時之前,他拎著旅行包出現在樓梯上,出現在她斜對面的房間裡,她剛見到他時,就覺得從他身上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氣息來,但她從未想到過他也是人體模特,他也選擇了裸露的職業。一個男性模特的存在讓她受到鼓舞,而且在她目光所觸動的前面,就是他活生生的背影,是他的裸露,他的背影富有吸引力,燈光灑在背影的每一局部的裸露上,燈光可以照亮一切。
在後一節課時,他們的身體必須相互轉換位置,她必須坐到男模特坐的位置上去,而男模特必須坐在她的位置上來,也就是說現在男模特將看到她裸露的背影了,在轉換位置之前,他們的目光相互接觸了一下,她平靜地在這種接觸之中看到了他的一絲驚訝,因為他向她點點頭,就像在她所看見的從她斜對面的房間裡向她點點頭一樣,而在他的這次點頭中,意味著他們相互看見了裸露的身份。爾後,她坐在那裡他剛才坐的凳子上把背影留給了他。她深信,他坐在她原來的位置上,他肯定看見了她背影的裸露。為此,她為擁有這樣裸露的同伴而感到欣慰。自那以後,她與他因為住在同一幢出租樓上,又因為具有同樣的身份而成了朋友。有一天,她站在門外用鑰匙開門時,他也上樓來了,他經過了她的門口,他必須經過她住的門口,他站在她身旁,問她能不能到她房間裡坐坐,她說當然可以,他們雖然沒有坐下來單獨說過話,但同一職業的那種親切感使他們總是在見面時同樣親切地打招呼。他叫她肖雅,她叫他為游民。在可以叫喚出兩個熟悉的名字之後,那天午後,她打開了門,他走了進去,他們之間真正的相交也就在那一刻發生了。
他坐在出租房中惟一的椅子上,她坐在單人床邊,他說:“我沒有想到,會與你在一個系的人體模特”,事實上,這是她第一次聽了出他的真正口音,他不像是南方人,他的嗓音很寬闊,音域中似乎飄動著平原的黃沙,他很快告訴她說,他來自真正的北方,他從19歲就做人體模特了,他已經做了整整六年的模特,但他從不長期地居住在一個地方,自他做人體模特以來,他換了三座城市,香城是他選擇的第四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