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醫生殷新就是與她的裸露生活毫無關系的人,一個男人。生活對我們總是一種勾引,就拿肖雅來說,簡是第一個勾引她的男人,簡勾引她的目光越過腐朽的窗簾布,越過落日,越過怒放花朵的夏日陽台,越過母親給予她的成長規則,越過青春期的障礙,越過了恐懼,越過了旅館,最後撲進簡的懷裡,在簡身邊,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地裸露,為了一個男人而裸露,這場短暫的勾引過去之後,裸露成為了她的理想,也就在這時,裸露必然也成為了她的負擔。
為了在既是理想也是負擔的裸露之間尋找到美好的出路,肖雅終於尋找到了做人體模特的職業,因為每一種理想都需要尋找它的意義,肖雅為自己的理想尋找到了神聖的純潔意義,然而裸露的負擔依然負載於她體內,就在這時,她人生之中經受了第二次勾引,做了李飄的私人模特,未來雕塑家李飄成為她崇拜的對象,這也是可以勾引她的意義,她並不抗拒這勾引,而是積極地接受了他的勾引,他們合歡,擁抱,他們因裸露而有了“一段插曲”,從那以後,她的理想變得羞澀、艱辛、孤獨、悠遠的同時,她身上的負擔也越來越重,就在這時,外科醫生殷新出現了,他把她的身份想象成一位學服裝設計的,她從一開始就不否認,她在逃避,她終於慢慢地學會了逃避。
是現實讓她學會了逃避,她的現實可以有許多種,許多狀態,許多波浪,許多懸念,比如,簡為什麼那麼快地離開自己,消失在自己的青春期外?李飄為什麼那樣無情地推開她,尋找到離開她的所謂“插曲”的理由;再比如,紅為什麼始終堅持要改變自己做人體模特的命運,紅為什麼要那麼快地投入一個商人的懷抱,用婚姻這樣的方式,用婚紗照這樣的圖案永久地改變自己的命運,再比如,男人體模特的游民,戀人的耳光為什麼會抽打在他臉上,他為什麼從不在一座城市長久居住,他為什麼不深信自己做人體模特的崇高性,純潔性,他為什麼尋找不到自己的信念……肖雅一次又一次地獨自裸露過,她試圖從身體上發現“不光彩”和“無恥”的東西,然而她看到的只有神聖的、純潔的信念,然而,經過時間的開頭到現在,肖雅惟學會的就是獨自承擔自己理想所帶來的孤獨和負擔,她想方設法地在與外科醫生的每一次會面中尋找那個設計服裝的女人的外形,為此,她用自己獨特的目光成功地發現了那些設計新穎的時裝,她找到這些服裝是為了讓她的外科醫生殷新看到一位設計服裝的女人不落俗的形象,就在這過程之中,那個不顧一切地把裸露當作自己理想的女人早已經把自己的理想隱藏好,她學會了用另一種姿態會見她的外科醫生,她把自己分割成兩種姿態,第一種姿態仍然帶著自己的理想和負擔出現在雕塑系的工作室裡,出現在她兼做私人模特的雕塑系的男生的工作間裡,她裸露著,為自己的理想和負擔而裸露;第二種姿態,一個小戀人的形象出現在外科醫生身邊,她身穿獨特的時裝,為了讓外科醫生走在身邊與他約會的女人就是他想象之中的那名設計時裝的女人。為了生活,為了理想、負擔、愛情、為了快樂、片斷、旋轉和發展,我們總是要變幻許多姿態,這是隱藏在我們體內的那些千絲萬縷的分叉點,連接線,這是支配我們靈魂的那些輾轉交叉的秘密安排我們這樣變幻姿態的,在肖雅奔往外科醫生的身邊時,她正站在穿衣鏡前,傳來了很輕的敲門聲,肖雅知道這個敲門的人不是別人,他就是住在斜對面的游民。所以她只說了聲請進,游民就進屋來了,看見肖雅在照鏡子,游民就笑了笑,對肖雅來說,他的笑好奇怪,肖雅轉身看了看他,問他笑什麼游民仍然笑了笑說:“肖雅,你是去約會吧,但願你不會遭遇到耳光,那疼痛的、冰冷的、無情的耳光……”肖雅走到游民身邊說:“為什麼那樣悲觀,我可從來不會像你一樣悲觀”,“不信,我們打一個賭……”“為什麼要打賭?”“因為我預感到你的臉上在不久之後將會留下別人的耳光……”游民靠近肖雅低聲說:“送你一枝紅玫瑰”,不知游民變什麼魔法,在肖雅的眼前,突然真的就那樣出現了一枝紅玫瑰,面對這枝玫瑰,肖雅所經歷的一切青春的故事都證明了:她又一次赴約,她忘記了一切的前去赴約,這就是女人置身在玫瑰之下,置身在相互糾纏的花和荊棘的相互糾纏之中的另一種故事,肖雅已經打扮好了,她確實很獨特,紅色上衣的款式猶如玫瑰張開了香味,黑色的短裙下露出的腿,修長如玫瑰的蓬勃生機,一雙黑長靴恰到好處地掩飾住她青春期的腳趾頭和腳踝。游民送給她的那枝紅玫瑰仿佛在為她送行,給予她信心以及去赴約的喜悅。她把那枝紅玫瑰****了一只玻璃瓶裡並放上了水。她所經歷的一切只會推動她再去經歷新的困擾,人生離不開困擾,因為只有困擾可以帶來生活。肖雅就是這樣把自己裝扮成外科醫生正想象中的那個設計服裝的女人——開始去尋找連接出租房,美術學院的雕塑系之外的那一團紫紅色的困擾。
我們總是在一切困擾之中前進的。有誰不是因為陷入了一切困擾,生命中才會出現這樣的詞匯,比如:友誼、仇恨、嫉妒、欣慰、背叛、陰郁、解脫、無恥、下流、福禍、想念、結婚、離婚、蛇、鱷魚、獵頭鷹、眼淚、鴻溝、吸吮、阻滯、奔逃、黑暗、哀愁……等等。如果說一個人的生命已經離開了困擾,已經感受不到困擾,那麼這個人已經變成了僵屍,離死亡已經不會太遠了。
肖雅懷著那種世俗的世界觀,進入了外科醫生殷新的等待之中,他迎上來,成熟的外科醫生也會那麼情不自禁,拉住肖雅的手穿過了一條馬路,帶著肖雅進入了我們這個社會的困擾之中去。在一幢保持著無數人的困擾生活形象的住宅樓中住著外科醫生的家人,這就是他要帶肖雅去會見的家人,也是他們的關系之中千絲萬縷中的一根蛛線。接下來是敲門,外科醫生的父母出現了,還有他的妹妹,一個同樣置身在青春期的女孩,外科醫生接下來很有秩序地介紹了他的父母、妹妹,然後又開始介紹肖雅和他的關系,以及肖雅的身份。從那一刻開始,肖雅已經尋找到了一種困擾她生命的一種力量:外科醫生殷新終於把滿懷激情的肖雅帶到他的生活之中去,會見他的家人,意味著她已經變成了他生活中最有世俗情節的戀人,或者未婚妻。
全家人用了一次晚餐,他們聚在圓桌旁,外科醫生的父親母親、妹妹親自下廚,為未來的兒媳婦忙碌著,最後圍繞在圓桌上開始敘情。這意味著肖雅已經進入了她想進入的那種困擾之中去了。用完餐後,外科醫生帶著肖雅告別了家人,他住的地方並不太遠,他帶著肖雅在馬路上走了十分鍾就走進了香城醫院的大門,肖雅的心跳動著,她知道,憑著外科醫生牽著她影子前行的那種狀態,她知道外科醫生要帶她到哪裡去了。哪裡這個詞也是困擾中的一個地點,我們通常問我們去哪裡,我們從哪裡來,實際上我們已經被困擾住,我們的生命就在這困擾之中與現實結合在一起。外科醫生把肖雅帶上了一幢樓,這是今天她上的第二幢樓,第一幢樓上去敲開的是外科醫生父母的房子,第二幢樓上去之後,外科醫生掏出了鑰匙,他像許多男人女人一樣有一大串鑰匙,他像許多人一樣通過鑰匙開門尋找到了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困擾住的地方。
一大束玫瑰搬插在花瓶裡,他對她說:“這是獻給你的玫瑰,這是為你准備的玫瑰,你喜歡嗎?”從這句開始,他們就不停地開始說話,他把她的外衣掛在衣架上,把她的包也掛在衣架上,然後給她沖了一杯放了糖的咖啡,醫生說:“我很喜歡喝放了糖的咖啡,我想你也應該同我一樣,甜蜜的感覺正是我們所需要的……”他坐在她旁邊,他房間裡的燈很溫馨,像是談情說愛的燈光把他們溫暖地罩在一起。他伸出手去擁抱她,這是他們在一起的第一次——在特定的空間裡,而且這空間不是別的地方,它是醫生的家,一個已經離過婚,現在是一個單身男人的家。在這之前,他們的約會空間一直是公園、茶館、馬路,他從未把她帶到家裡來,也許他早已選擇好了今天,只有今天她會見了他的家人之後,圍著圓桌與家人完成了一次圓滿的晚餐之後,他才決定把她帶到這個特殊的空間來。
空間完全是因為人的存在而變得有意義:燈光從側面,屋頂傾瀉而下,溫柔地罩住他們,他開始吻她了,似乎他今天才開始吻她具有一種嶄新的意義,他吻著她,她讓他吻著。這樣的吻仿佛在宣布,他們的關系已經進入了男人和女人彼此之間燃燒的階段。肯定要有這一階段,每個男人女人在戀情中都必須經歷這一階段,他們渴望著去占據各自的身體,渴望著用燃燒的激情去了解身體的秘密。當她感覺到他的手在幫助她解開衣扣時,她想起了簡,因為那種感覺完全一樣,他在吻著她時幫助她解開衣扣,拉開了裙子的拉鏈,她想起了簡,為什麼這種感覺是同樣的,而當她睜開眼睛,他卻是她的外科醫生呢?然而,一陣狂熱的吻使她幾乎窒息,她所經歷的一切仍然會再次重演,只不過換了地點和人,然而那種焚燒她,身體的激情為什麼又一次變成了觸摸,他低聲說:“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她喜歡聽這樣的聲音,簡,李飄從未這樣低聲說話,從沒有想真正地占有她,把他們給予她,就在這聲音中,她尋找到了——連接她生活的那種困擾,那種讓她的裸露變成占有性的困擾,因為她的生命只有尋找到這種困擾,她才可以完整地告訴自己:我已經尋找到一個愛我的男人,我已經尋找到了把我自己交給他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