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對於紅來說是一種不堪忍受的命運,當紅尋找到廣告模特的職業時,憑著她的勇氣,她辭了職,然後又要搬離那幢出租樓,在她即將離開出租樓的那天晚上,紅帶著肖雅到一家酒吧去。就在那裡,紅要了兩杯紅酒,肖雅第一次看著杯中的紅色漪漣,她呷了一口,紅對她說:“肖雅,我就要走了……這酒好喝嗎?我就要結束我的人體模特生活了?我租到了別的房子,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因為我想徹底地告別我的過去,我想徹底地中斷我做人體模特的過去,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的過去……所以我想離開,我租到了別的房子,肖雅,如果你還繼續做人體模特,你必須聽我的話,別把你的職業告訴給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尤其是不要告訴給任何男人……”肖雅點點頭,盡管她不同意紅的觀點,但她認為她的裸露是她自己的一種秘密的理想,她會把這一切隱藏起來。
第二天,紅就搬離了那幢出租房,接下來,另一個女人住了進去,那是一個與肖雅年齡相似的年輕女人,她拎著許多大大小小的包上樓梯時碰到了肖雅,她負載那些包似乎很沉重,肖雅伸出手去幫助她把包拎到了樓上,她們就這樣認識了,她叫吳鴿,一個投奔城市的女裁縫。她長著一張娃娃臉,她喜歡笑,當肖雅在樓梯上第一次看見她時,她就在笑,當肖雅把她的包拎到樓上時,她滿臉笑容地感謝肖雅,肖雅對她說:我是你的鄰居,今後有事,你就找我,好嗎?”“哦,太好了,我會縫衣服,我在美術學院的200米之外租了一間房,你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吧,還是老師……”,肖雅說:“學生”。從那一刻開始,她就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在那個叫吳鴿的女人眼裡她要麼是學生,要麼是老師,所以她就順其自然地把自己命名為美術學院的學生了。從現在開始,裸露對肖雅來說已經是一樁秘密的事業,她再也不會告訴別人自己的真實那份。
她來往於美術學院之間,在李飄走後不久,另一個雕塑系的男生開始邀請她去做他的私人模特,她當時猶豫著,並沒有直接答應他,她想了一個晚上,她在那一夜第一次輾轉不眠。她忘不了自己對李飄的崇拜,她對他的崇拜越深,她受到的傷害就越深,然而,第二天一早,她就給那個男生打去了電話,她已同意做他的私人人體模特,那個男生在電話中表示感謝,並對她說:“你的身體很獨特……”她掛斷了電話,她想以一種職業模特的身份去做模特,為了讓自己不再受到傷害,她對自己說,她決不會再崇拜那些雕塑系的男生了,當然她也許不會與他們中的誰發生一段“美妙的插曲”了。
她慢慢地把裸露變成了自己精神世界中一種象征,這神聖的、純潔的裸露是自己需要的一種生活,所以她站在自己的小屋中脫光衣服面對鏡子時,她告誡自己:我決不能像紅那樣改變自己的身份,因為裸露永遠是我的一種理想生活。所以,當她再一次做私人模特時,她脫光衣服,在那個雕塑系的男生的工作室裡走動,她需要放松自己的身體,她需要進入裸露的光環之中去,於是她坐下來,面對著雕塑系的目光。與幾個月完全不一樣的是,現在的肖雅已經完全職業化了,裸露變得那樣輕盈,她的身體脫離開了全部的沉重,她在裸露之中不會想起簡,也不會想起李飄來……難道她的裸露真的變得那麼輕盈了嗎?
當吳鴿發著高燒的那個半夜,肖雅用酒精為吳鴿的身體塗著酒精,她用棉球輕輕地塗著,這是她幼年時代的一次記憶,那次高燒幾乎燒壞了她的身體,是母親用酒精棉球塗著她的全身,然而,吳鴿的身體依然高燒不退,她不得不采取最後一個行動,把吳鴿送到醫院裡去。當她背著吳鴿的身體下樓的那一剎哪,沉重來到了她身體上,她從未感覺到女人的身體竟然是如此地沉重,她挪動著腳步下樓,並挪動站腳步來到了馬路上,在出租車未來臨之前,她體驗到了全部的沉重。但是肖雅完全沒有意識到,對一種沉重的體驗會讓她機遇到另外一個男人。一輛深夜的出租車到達身邊,她可以不再負載她背上沉重的身體,出租車把她們送到了醫院的急診科。
值夜班的是一個外科醫生,30多歲左右,年輕的外科醫生在那個晚上解救了發著高燒的吳鴿,他穿行在她們之間,拎著輸液瓶,那只輸液瓶從半夜到拂曉,一直懸在空中,那天晚上,上帝仿佛有意安排肖雅與一位外科醫生在一起相遇,急診科裡幾乎就沒來別的病人,輸液室就在急診科對面,醫生走進去,陪同肖雅說話,他們似乎是在關注著病的高熱狀態,偶爾他們的目光會相遇在一起,從第一眼看到外科醫生的時刻,她就會有一種驚奇的震顫,外科醫生讓她想起了簡,外科醫生太像簡了。他的身材,他的目光,他的神態,他說話的聲音都會讓她想起簡來。本來她已經不再想簡了,那個讓她崇拜的雕塑系的男生讓她忘記了簡,現在,在醫院裡,在輸液瓶下,在乙醚味的散發之中,她又一次想起了簡。
簡當然不是這個外科醫生,他們只是相像而已,然而,正是這種相似的東西使肖雅升起一種莫名的期待,所以,一方面是吳鴿的話題,醫生安慰她說,沒事的,吳鴿的高燒馬上會退減,讓她安心,另一方面,外科醫生似乎被肖雅迷住了,我們總是把我們與世界交往的,無所不在的那種親密感稱為相互的誘惑,確實,在那天晚上,醫生對肖雅產生了誘惑,而肖雅同樣也對醫生產生了誘惑,也許是因為肖雅的美貌,氣質,總之,兩人就在吳鴿正在退著高熱的時間裡,真的就這樣相遇了。
他們無法阻擋這種誘惑,有些人即使長長地見面,每天見面,說話,交往,也不能稱為靈魂的相遇,而另一些人,我們這個世界上極少數人,這些人負載著沉重而輕盈的肉身,他們或許會在肉身最沉重的時刻突然與另一個人相遇,或者在肉身最輕盈的時刻與另一個人相遇,在這之前,肖雅的肉身忽兒經歷著沉重,忽兒經歷著輕盈,就在背著發高燒的吳鴿下樓去尋找出租車的時刻,她的肉身還經歷過一次不是精神世界的肉身的沉重,就在她再一次從出租車背著吳鴿走向急診室時,她還經歷著那種沉重,突然之間他來了,她把吳鴿放下來,吳鴿輸著液的時候,她的肉身突然變得輕盈起來了。是外科醫生的存在讓她變得輕盈,而她正是在這種由沉重變輕盈的過程之中發現了外科醫生與簡很相像,就這樣,她必須與醫生相遇,她這一生必須在這一刻與外科醫生相遇。
拂曉降臨之前,外科醫生把自己的私人電話留給了肖雅,那個電話號碼,也就是那串阿拉伯數字寫在一張白紙上,因為輸液瓶裡的液體已經快沒有了,液體快沒有,吳鴿早就已經醒來了,她已經徹底退燒,外科醫生把肖雅叫出去,叫到對面的急診室裡,他把幾只小藥包。
肖雅的同時,也順便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給了肖雅,肖雅看了看那串號碼,本來,她應該把出租房的那架公用電話的號碼留給外科醫生,本來她想那樣做,但她馬上抑制住了這欲望:不能讓外科醫生知道自己住在哪裡,不能讓外科醫生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對外科醫生說,她會給他打電話的,她矜持地轉過身,吳鴿已經全部退燒了,在這個不算長的時間裡,肖雅和外科醫生目光相視了片刻,他們已經認識了,他們已經在第一次相遇之中被各自的陌生感所誘惑著。現在,他們又分開了。肖雅把寫著外科醫生的那張小紙條裝進包裡,打了一輛出租車和吳鴿回到了那座出租樓。
迄今為止,她還從未珍惜過別人的電話號碼,現在,她把那串電話號碼認認真真地抄寫在自己剛剛買到的電話號碼本上,在這個小本子上,外科醫生的號碼是惟一的電話號碼,外科醫生的名字叫殷新。她把這個名字寫了又寫,她叫著這個名字,它到底與簡的名字有什麼區別,很快她就發現,他們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名字,完全不同的音律的名字,對此,她知道這個叫殷新的外科醫生根本不是簡,然而,就像她與簡偶然相遇一樣,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他們確實已經相遇了。盡管他與簡是不同的兩個人,然而,他的存在讓她想起簡來,因為有了簡,因為簡在肖雅的生活中消失了——這是她見到外科醫生為之顫抖的時刻,也正是這個原因,在兩個星期後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她給外科醫生殷新撥通了電話。
他似乎就坐在電話機旁邊,電話鈴聲剛響了一遍,就聽到了他的聲音,肖雅是在美術學院旁邊的磁卡電話機上給他撥通的電話,當他喂了一聲,她翹翹嘴,她的心震顫著,在這座叫香城的城市,她還是頭一次給他撥通電話,她不知道他會不會還記得他,她告訴過她叫肖雅,他還會記得她的名字嗎?她終於發出了聲音,在一架電話機旁邊,在一根可以溝通她和他之間的距離之間,因為存在著機緣之聲,所以他們很快就可以彼此尋找到對方,外科醫生驚喜的問她在哪裡,他還在電話中告訴她,兩個星期以來,他一直等待她給他打電話。看來她給他打電話才可能帶來這種第二次相遇。他約她見面,恰好今天他休息,他告訴她,他在香城公園門口等她。一個小時以後,兩個人就會在公園門口相見。
現在,肖雅放下電話,她已經知道,這個電話給她的生活將會帶來什麼,兩個陌生男人和女人約好了在公園相見,這就叫機緣,機緣帶來了他們之間的約會。肖雅穿過美術學院門外的人群,在這裡,每到周末,就會擺起燒烤灘來,美術學院的學生會圍坐在燒烤旁邊,美滋滋地品嘗,有的男生還抓住啤酒瓶暢飲著,有一個雕塑系的男生坐在燒烤旁邊,他叫出了肖雅的名字,並把她介紹給了旁邊的幾個男生:“這是我們雕塑系的模特,美女肖雅……”她點點頭就走,她感到在她身後飄蕩著一種男生們的聲音,他們說她的臀部很性感,****也很性感,還有嘴唇也很性感。肖雅知道,這是裸露的結果,因為他們看見了她的裸露。然而,有一點她不明白,當她離開了雕塑系的工作室,男生們為什麼還談論這一切,她對自己說,我必須學會把自己的裸露生活隱藏起來。她告誡自己:只有隱藏起來的裸露才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