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洋溢著從未有過的興奮,紅對肖雅說:“你已經看見了他,你知道他是干什麼的嗎?”,肖雅搖搖頭,紅繼續說:“我是在廣告公司認識他的,他是廣告人,當他看見我時,他突然眼前一亮,我知道我吸引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才會亮起來,像我們這樣的女人,雖然一無所有,但還是有好身材,好臉蛋,很多男人對這些東西感興趣,我去廣告公司是因為我想尋找到另外一種職業,曾經有人建議我,像你這樣好身材的女人應該去做廣告模特,但他們並不知道我已經做上了人體模特……那天,我偶爾經過一家廣告公司,我就走了進去,就他在裡面,他是廣告公司的業務員,還是經理,我徑直奔向他,他面前有一張很大的桌子,桌面上放滿了各種各樣的美女照片,他抬起頭來,問我是不是前來聘用廣告模特的……我點點頭,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正在招收廣告模特,我就這樣激起了他目光中那層明亮的色彩,當他告訴我,我已經被錄用了時,你知道,我有多麼快樂……今天我又見到了他,他要請我吃飯,他開著車來,讓我鑽進了車廂,完全是一種新奇的感受,他開著車,在我面前展開了一片從未有過的道路,一條鋪滿鮮花的道路,然後他帶我去了一家餐館,裡面用餐的人似乎全都是香城的名流或者上層人士,他們舉止高雅,我們用的是西餐,我這一輩子還是頭一次用西餐,用西餐之前我環顧了一下四周,趁他上衛生間之前我已經模仿到了別人用刀叉的方式,別人在品嘗西餐的方式,然後他來了,好像我已經模仿到了品嘗西餐的全部姿態,今天我呈現在他面前是一種優雅的舉止,事實上,我缺少優雅,像我們這樣從小地方進入大城市的女人,骨子裡面所缺乏的就是大城市女人的具有的那種優雅,但我們是有靈氣的女人,我們會模仿,我就是一個極其有模仿天賦的女人……將來,你也是……然後他要送我回家,在樓下,他又要將我送到住處,我本不想帶他上樓看我的寒捨,他來了,他對我保證,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改變我的居住環境……”紅似乎已經邁進了改變命運的大門,她對肖雅說:“難道你不要試一試嗎?難道你想永遠做人體模特嗎?難道你不害怕今後嫁不出去嗎?”這一切的一切都沒有讓肖雅動心,也沒有讓肖雅沉思,紅走後,她仍然像往常一樣裸體睡覺,像往常一樣在裸露中,在廣闊無際的草場上把自己的肉身幻變為一只飛鳥,飛往她所向往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李飄在等她,李飄手裡抓住泥,在那個夢境之中,她的身體移動在異邦的土地上,像白雲一樣移動著,最後來到了李飄的目光之下……她全身心地崇拜著李飄,全身心地依托著李飄,於是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刻,她突然想去見李飄,這種欲望就像她當初想尋找到簡那樣熱烈。
在不久之前,紅曾經送給肖雅一條口紅,紅對肖雅說:“在你心情最好的每個時刻,你都需要利用口紅來增添你嘴唇的誘惑力……女人應該會利用許多東西……”,現在,她突然想旋轉著那條口紅,她突然想讓自己嘴唇的顏色變得燦爛一些,在她去李飄那裡之前,女人們一生使用的口紅,肖雅青春期敞開以後的第一支口紅被她的手旋轉著,這是紅教會她的第一種旋轉法。她對著鏡子,以往她看見的是自己身體的曲線,在裸露之中看見的身體給予她神聖,美好的啟示,而此刻,她看見的卻是自己的唇,已經被簡和李飄兩個男人吻過的唇現在將要上唇膏了。女人的口紅包括著一種巧妙的魔法,它可以讓唇變為黑色、粉紅色、綠色、黃綠色、桔紅色……女人使用這種魔法是為了前去會見另一個充滿了魔法的世界,李飄站在她的魔法世界裡,手裡抓住了泥,他雖然已經完成了她的上半身,她的下半身。
在她的上半身裡有腋毛,少女在一棵繁茂的樹上被引導向上的手臂,還有她的十指,她的指甲中散發出香味,一種薄荷形的、蘋果樹尖的香味,還有她剛剛被激起的雙乳,兩只小乳頭向人們證實,今後也會流出潔白的母乳,還有她的腹部,女人尚未失去的勇氣就在她平膽起伏的小腹中潛伏著,總有一天會爆發出來;而她的下半身藏住了一個洞,那些黑色的叢林使之隱蔽,她的下半身不僅僅充滿了誘惑,還充滿了可以改變局勢的符咒,因此,她的腳每時每刻都等待著奔跑……現在,只有她的頭尚未雕塑,所以,她塗上了口紅,有生以來第一次旋轉著口紅,那支由紅送她的口紅終於派上了用場,她的魔法似乎激蕩起了她去奔向他的欲望,她把自己的唇塗得很紅,她已經開始女人一生中的化妝,化妝是創世紀之前沒有的事情,在創世紀以後,女人和男人都在尋找各自的誘餌,女人尋找到了化妝技巧,男人尋找到了勇氣和力量,她的唇從未那樣鮮艷過,她脫下了簡送給她的粉紅色外衣,紅色皮涼鞋,天氣變冷了,皮涼鞋雖然誘人,但已經不適宜她穿,她尋找到了自己的鞋子,不會有男人再送給她一雙新鞋,她不期望著別的男人,比如,像李飄這樣的男生會像簡一樣送給她一雙皮涼鞋。
她跑下了樓,跑向公共汽車,她塗著鮮艷的口紅,想讓自己的身體盡快地穿越馬路與馬路之間的距離,樹與樹之間的距離,呼吸與呼吸之間的距離,手與手之間的距離,腳與腳之間的距離,公共汽車與公共汽車站的距離,心跳與心跳之間的距離,唇與唇之間的距離,擁抱與擁抱之間的距離,性與性之間的距離。她跑下公共汽車,她跑過了馬路上的斑馬線,她跑向李飄,從一開始,從她決定了做他的私人模特的那一瞬間,他就用紅色的摩托車帶著她奔跑,後來是公共汽車帶著她奔跑,的所有的奔跑都是為了見到他,進入他的工作室裡去。她終於再一次站在他的門口了,他來開門,他披著一根浴巾,他剛洗過澡,他讓她到工作室去等他,他一會就好。
在她換拖鞋時,她突然找不到她平常穿的那雙粉紅色小拖鞋,她看到了一雙黑色的高跟鞋,這雙高跟鞋她似乎在哪裡看見過,不錯,她曾經看見過這雙高跟鞋,因為這雙鞋子以及穿這雙鞋子的女人曾經讓她產生過不悅。這麼說,是那個女人穿走了她平常的那雙紅拖鞋,她只好穿了一雙很大的李飄穿的一雙男人穿的拖鞋,她趿著那雙不舒服的男鞋進入了工作室,她突然想,那個穿走了她的粉紅色拖鞋的人,那個女人,那個她所看見過的最為摩登的女人一定就在這些房子裡,可她到底在哪一間房子裡呢?她傾聽著聲音,然而並沒有別的異樣的聲音從別的房子裡傳來,她屏住呼吸,因為李飄的腳步聲正從過道的另一邊傳來,他就要穿越距離前來看見她了。她因此站了起來,開始脫衣。
他的腳步聲就在她身後,她期望他會走上前來擁抱她,但他並沒有表達任何溫情的動作,她已經開始裸露了,像往常一樣那面凹進去的鏡子旁邊站著一位沉浸在青春期的少女,他開始抓住泥,突然他的手從空中落下來,他問道:“肖雅,你塗口紅了?”她沒有吭聲,他站起來,取了一張面巾紙遞給她說:“把口紅擦干淨,一點也別留下來……”,“為什麼,這口紅不漂亮吧?”她抗拒的身體有些顫抖,“快把口紅塗干淨,如果我要找一個化妝女孩,那你就不會站在這裡,在我的工作室出現,我之所以挑選你做我的人體模特,那是因為你來自大自然……你有你自己的一切色彩,你用不著化妝……”,突然一個聲音從他們之間升起來,不是李飄和肖雅的聲音,而是另一個女人的聲音:“照你這麼說,所有化妝的女人是因為喪失了一切色彩……”,她在逼近李飄,她就是那個肖雅見過的最為摩登的女人,她穿著那雙粉紅色拖鞋,穿一套露手臂的粉紅色睡衣,她頭發蓬松,她從哪裡來,難道她是從他的臥室裡來,她打了一個哈欠,自言自語道:“我還要去睡覺,我不參加你們的討論了”。
她趿著粉紅色拖鞋往外走去,當然是往李飄的臥室走去,不錯,她的腳步聲,懶洋洋的腳步聲好像到了臥室裡就真的停住了,不再往前行走了,肖雅抓住那張蒼白的面巾紙,在這一刻,她不知道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個摩登女人為什麼可以輕易地呆在她所崇拜的人的臥室裡,她來到鏡子旁邊,她裸露著,李飄要讓她把嘴唇上的口紅擦干淨,不錯,她正在按照李飄要求她的那樣去做,李飄是她崇拜的人,她願意為他做一切,口紅算什麼東西,口紅不就是一次旋轉到塗改嘴唇色彩的行動嗎?她要把這次行動推翻,她用面巾紙很快就把口紅擦干淨了,然後把面巾紙拋在旁邊的垃圾桶裡。
她仰起脖頸,李飄已經抓住泥巴了,那些紅色的泥,那些被李飄的手指分成花瓣、細雨、流水、芳草起舞,香氣,然後輕輕地把它們創造出她的腦袋,她的臉、眼睛、鼻子、唇的紅泥,那些紅泥是神聖的,在這種神聖面前,肖雅已經做職業人體模特很長時間了,面對這樣的神聖,她已經可以忘記任何事情,當她投身在她裸露的神聖無比的理想之中時,她可以拋開任何東西,比如,剛才的那個摩登女人,她為什麼趿著肖雅穿的粉紅色拖鞋,她為什麼睡著睡衣從走道那邊突然間飄來,像幽靈一樣飄來,她為什麼可以輕松地質問李飄,然後伸開雙臂打一個懶洋洋的哈欠,她為什麼朝臥室那邊走去了,她為什麼可以走進李飄的臥室之中去……她因拋開了這些雜念,拋開了這些暖昧的追問,她才可以仰起頭來,面對她的崇拜的年輕雕塑家,無論他的未來如何,他現在都是她所崇拜的人;她因拋棄了時間之外的時間,因為她只需要面對這工作時的時間,在這有泥的世界裡,她的時間,心靈和裸露的時間有了自己可以看見的廣闊無際的草地,她的身體在這草地上因而不會失去裸露的幻想和勇氣,在李飄的那座人體上她看到了幻想,一只長出翅膀的小鳥在飛翔,在自己仰起頭來時,她的勇氣呈現在她的眼神之中,她正專注地看著他,在這樣的時刻,雕塑的手一直在忙碌著,他是在為他的創造而忙碌,為她的裸露給他所帶來的靈感而忙碌。
兩個小時過去了,當他和她停止了工作時,她開始穿衣服,當她回到現實之中來時,她又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另一個女人在隔壁房間裡的腳步聲,她本來已經忘記了那個女人的存在,然而,她現在如何面對那個女人的存在。李飄走到她身邊對她說:“肖雅,你可以走了,下周,還有一個上午,還有兩小時,然後我的雕塑就完成了,等到下周見你,我會付給你全部的酬金……”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站在她面前,顯得那麼漠然,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完全看不見任何一種表情。肖雅面對這張無表情的臉感到不知所措,然而,他已經走上前來為她去開門。
她一出門,他說了聲再見就把門砰地在好懊徨關上了。她在門外站了許久才離開,她似乎被蒙上了眼睛,她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李飄的臉上沒任何表情,表情難道真的那麼重要嗎?肖雅今天感到慌亂,是因為李飄說話時很漠然,在他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這就說明肖雅往常看到的李飄的臉上是有表情的。所以她才會感到自己似乎被蒙上了眼睛。她站在樓下,雖然蒙上了雙眼,她仍然來到了樓下,那道樓梯她很熟悉,即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她也能從樓下走上去,再從樓上走下來,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如何她對這座城市最熟悉的線路,那就是惟一的奔向李飄工作室的線路,當然也包括這座樓梯了。
她上了公共車,在車上她一直在回憶李飄臉上的表情,他過去的表情,他第一次跟她說話時,眼睛裡有一種期待,他期待她能去做他的私人模特,當她同意後,他讓她坐在摩托車上,他那時的表情之中有一種興奮,當他沉浸在雕塑之中時,他的眼神是深邃的,他的深邃使他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一種激情,而他吻她,撫摸她時,那時候她沉浸在夢一般的幻覺之中,她緊閉雙眼,她看不到他的表情,然而,在她的視覺之中,他從來不是一個沒有表情的人。難道是那個摩登女人的存在讓他沒有表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