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系的老師說得有道理,他在她第一次做人體模特的時刻,一個顯得慌亂或無助的時刻使她對人體的裸露有了信心,她坐在了方凳上,在她的身體向上仰起來的那一剎哪,她開始告訴自己要學會放松身體,她一邊寬慰自己一邊想起了這樣的一幅圖景:那個叫簡的男人已經打開了對面的一道窗戶,那是一道旅館的窗戶,那是簡在旅途之中打開的窗,從那一剎哪,他和她就相互看見了……簡的目光很深邃,也很多情,她就是被簡那種既深邃又多情的目光所吸引到窗戶那邊去,所以,她正在穿越那道窗戶,她要到簡的身邊去。她仰起頭來,一個男生走近她,離她的裸露很近,男生拉開了一道窗簾,一道眩目的光射在她的兩只還不夠豐滿的乳房上,男生站在她不遠處開始雕塑她的人體,男生有一種習慣,他喜歡離她很近地看她,他每一次用泥邊工作時,都習慣走上前來,她沒有看男生的目光,她一直在看著她心靈中的那道窗戶。兩小時後她結束了第一次做人體模特的經歷,當她在屏風中穿衣服時,她聽見屏風之外有人在叫喚她的名字。
她已經穿好了衣裙,她來到了屏風外,有一個雕塑系的男生正站在屏風外等她,他就是那個離她的裸露人體很近,每用泥巴雕塑一次都要走近她一次的男生,在她工作時她並沒有看清他的臉,現在他走上前來對她說:“肖雅,今天是我進入雕塑系學習的最有靈感的一天,然而,時間太短暫了,你的人體讓人具有想象力,我想請你到我自己的工作室裡去……我會付給你報酬的,每小時50元怎麼樣,我在這座城市有我自己的工作室,我父母出國了,家裡的工作室很安靜,你願意去嗎?”,“你是說現在嗎?”,“對,現在,今後每到周一的現在你就是我的人體模特,好嗎?”她答應了,從屏風中走出來,她的裸露的第一天結束了,她的內心洋溢著難以言喻的興奮,那個男生走上前邀請她,她看著男生的面孔,他像許多美術系的男生一樣留著長發,他的雙眼看著她的眼睛,似乎要期待她把她的裸露帶到他的工作室裡去。她同意了,這說明她的裸露是動人的,充滿意義的,從一開始,簡就贊美她的裸露,簡在贊美時使用了“動人”這個詞匯,她的裸露已經變成了一種職業,雕塑系的老師把這種職業作為“神聖的”,、“純潔的”,她的生活之帆被揚了起來,她第一天做人體模特時就有雕塑系的男生請她去做自己的私人模特,她的裸露正被這個世界所看見,並被這個世界所需要著。她跟著他走了,他騎著一輛摩托車,讓她坐在他身邊,他對她說:“如果你害怕你可以抱住我的腰……”她從未坐過摩托車,他讓她戴上了頭盔,盡管如此,當摩托車開動時,風仍然將她的長發吹拂起來,當摩托車驅動時,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腰。
從雕塑系的男生駕馭的摩托車的速度之中,肖雅頭一次感受到了香城的風,風吹拂著頭盔,男生說:“我叫李飄,你的年齡看上去比我還小,我已經是大四的學生了,我明年就要畢業了……你就直呼我名字吧!”在這座叫香城的城市裡,李飄是她真正認識的青年,她被一種興奮繚繞著,似乎她的命運就是從把自己身體的裸露變為美妙的明天。她深深地摟抱著他的腰,她從未坐過摩托車,她害怕自己會摔下去,終於,在一座有花園的住宅區裡,李飄停住了摩托車,讓她下車來。李飄告訴她,今後每周的同一時刻,他就騎摩托車去美術學院的門口接她。
李飄讓她摘下了頭盔,她的一頭長發雖然被風吹亂了,但披在肩上有一種魔力,所以李飄說:“現在城裡的女孩大都是沒人留長發了,你的長發真可愛”,他的意思是說,在這座城市已經很難看到女孩子的長頭發了,肖雅從一座邊遠的小鎮而來,給這座城市帶來了一束長頭發。李飄帶著肖雅來到了六樓,他的一大串鑰匙發出響聲,肖雅想,李飄為什麼有那麼多鑰匙,那串鑰匙有多重啊,自己到香城才有一把鑰匙,那把鑰匙裝在包裡,根本就沒有任何重量,從鑰匙看這座城市就可以感受城市人與小鎮人不同的東西,城市人手裡有很多鑰匙,他們通常用自己的身體承受這些鑰匙,而小鎮上的人鑰匙很少,即使用身體承擔鑰匙,重量也很輕。
肖雅一進門,李飄就把一雙粉紅色的拖鞋遞給她穿,那雙粉紅色拖鞋似乎是為她的降臨而准備的,事實上這雙拖鞋已經被人穿過,已經看得出被人穿過的痕跡。李飄對她說:“肖雅,我父母一直在國外居住,我房間裡很亂,你別介意”,他的聲音提醒她去觀察他的房間,這是一套有四室一廳的房子,廳很大,金黃色的皮沙發上放著幾個彩色的坐墊,沙發上還有一只大熊貓玩具,很難想象像李飄這樣的雕塑系的男生也會懷抱著那只笨重的熊貓玩具,房間裡確實有些混亂,看上去似乎很久沒人收拾了。李飄將發愣的肖雅引進了他的工作室,他從冰箱中取出兩瓶可口可樂,一瓶遞給了肖雅,另一瓶已被他啟開蓋子,他似乎已經很渴了,那瓶可樂一下子被他喝干淨,肖雅站在工作室裡聽見了他把可樂罐扔進垃圾桶裡的響聲。她把可樂放在窗台上,她並不渴,她只想進入人體模特的裸露之中去,她沒有忘記自己到這間工作室來的意義:她是來裸露的,她是用裸露來讓這名雕塑系的學生揭示人體那隱秘的精神狀態的。
她被他的工作室籠罩著,在這間大約15平方米的工作室裡,似乎到處是泥巴,屋角有一堆泥,她知道,雕塑是用手抓住泥,從而用泥塑起夢幻中的事物和人的形象,這是她做雕塑系的人體模特之前,雕塑系的老師告訴她的,從那以後,她就喜歡上了那些泥巴,當然,她現在也喜歡李飄工作室的泥,還有一具人體,還未成形,剛剛出現了下半身,那是一個女人的下半身,不知道為什麼她的上半身為什麼沒完成。
李飄走到她身邊說:“這是我原來的一個女模特,剛完成一半,她就不做人體模特了,她好像嫁人了,嫁給了一個商人……”,肖雅不解地看著李飄,她似乎在問:“為什麼她放棄自己做人體模特的職業,為什麼她要嫁給一個商人,為什麼嫁給一個商人之後就不做人體模特了?”他已經把窗簾拉上,總共有兩道窗戶,他把兩道窗戶的窗簾都拉上了,然後他打開了燈,他工作室裡有好幾盞不同形狀的燈,他低聲說你可以脫衣服了,在他的工作室裡沒有屏風,她不習慣當著他脫衣服,在她的意識深處,脫衣服的過程是一個繁雜的場景,自己每一次都厭倦脫衣服的過程,它必須在隱秘處進行。沒有屏風,她只好讓自己的身體面對著牆壁,李飄正在調試燈光,他根本不會看肖雅脫衣服的過程,然而,肖雅卻讓自己的身體面對著牆壁,就在這時,她發現了鑲嵌在牆壁深處的一面鏡子,那面深凹進去的鏡子大概就是為了讓李飄的人體模特在裸露前,在脫完衣服之後看見自己的形象。
形象是裸露之中的——正在敞開的屏風,就像肖雅在拉開窗簾時看見了簡,對肖雅來說,每一次裸露之前她都必須看見自己,所以,她喜歡上了鏡子,讓她看見自己形象的惟有鏡子,在她未裸露之前,也就是在她尚未與簡發生裸露關系之前,她並不需要鏡子,即使偶爾在鏡子中看自己,她也只是看自己的臉,整個18歲之前,在她所有看見的鏡子中似乎都只有呈現過自己的臉,是裸露的身體讓她生命中出現了長方形的鏡子,似乎只有長方形的鏡子可以看見她的完整的,一絲不掛的人體。她的身體此刻被那面深凹進牆壁深處的鏡子全部照亮了,旁邊的燈光升起,她突然聽見了李飄在說話:“肖雅,你就站在鏡子旁邊,我的雕塑主題已經尋找到,鏡子旁邊的人體,對,我需要你從此刻開始就站在鏡子旁邊,松馳地站著,直到尋找到你舒服的姿態,然後保持那個姿態不動,好嗎?”
在肖雅的裸露中出現了好幾盞燈光,從四面射出的柔和燈光使肖雅的裸露變成了金黃色,她背靠著牆壁,終於尋找到了一個舒服的姿態:當她把纖長的手臂垂直下來時,恰好擋住了她的私處,這是她感到最舒服的姿態,在這之前,她雖然已經做了雕塑系的人體模特,但那是面對幾十雙目光,她可以面對幾十雙目光,為什麼不能坦然地面對李飄的目光呢?因為她感到自己的私處還沒有從被束縛的意識之中掙脫出來,所以,她本能地把雙手放在自己的私處,這一刻,她甚至有一種感覺,這種裸露既有敞開,也有隱蔽,這是她發現的美妙的裸露。
她的這個姿態確定下來以後,李飄就開始工作了。從這一刻開始肖雅每周有四個上午出現在雕塑系的工作室,有一個下午出現在李飄的工作室。
三個星期以後,肖雅出現在香城的鬧市之中,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她要做兩件事情,進入香城已經有三個星期了,她除了安定下來做人體模特的職業之外,似乎還有一件最為重大的事件還沒有絲毫的線索,簡,她是為了簡而出走的,然而,簡在哪裡,在她有限的生活范圍之中根本就看不到簡的任何身影。每當她回到出租小屋,她總會感到自己的生命無論如何都與簡,那個在她生命中叫簡的男人聯系在一起。她開始出現在鬧市,她盲目地告訴自己:只要自己經常出現在有人流湧動的地方,就有希望與簡再次相遇。在這之前,她已經發現了在香城的廣場,也就是香城最為熱鬧的地方有一座露天茶館,很多男人、女人坐在露台餐館中聊天,喝茶,看報紙。她有一種幻想,如果她經常坐在那座茶館,也許就會看見簡從廣場那邊走來,從一條小徑上向她走來。她想在這個星期天的上午所做的第二件事是尋找一座公用電話亭給家裡的父母打電話,有一天晚上她在夢中看見了母親,母親似乎在一座完全朦朧的世界裡正在尋找她。是愛,在夢中,母親尋找她的那種神態凝聚著愛,她感到母親的愛,看不見她的那種愛正在折磨著母親。
尋找一座廣場和尋找一座電話亭都是為了尋找自己的愛,肖雅在那個星期天的上午穿上了外衣,已經進入8月份了,已經不像七月那麼炎熱難耐了,但她仍然穿著簡送給她的紅色皮涼鞋,還有那件粉紅色外衣——這兩件鞋、衣只有在她裸露時才會離開她的身體。在她裸露時,她正在試圖培養自己做一名職業模特的特征,她將目光清澈地看著遠方,她想讓那一刻忘記簡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