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沒有想到,她離殷秀花越來越近的時候,也正是殷秀花奔赴她生活的那座城市的時刻。她旁邊的鄰居告訴站在門口的范曉瓊說:"她走了,好像是去了省城。"鄰居哀歎地說:"我感覺到了,她正在發瘋,她發病的時候就四處遊走就像她母親年輕時一樣,所以,她的母親已經遊走到了國外。她生病的時候,夜裡會尖叫,我經常推開窗戶時,看見她夢遊到樓下這女人年紀輕輕地犯下了瘋病,真可憐。然而,誰也無法幫助她,因為她從不接受任何人的幫助,她對這個世界很敏感,我是教師,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看得出來,你是她的朋友"女教師站在一側絮叨了一會,終於止住了聲音。
范曉瓊終於可以返回省城了,因為嫌疑人已經回到了省城,她依然上了火車,她在火車上的時候睡了一覺,夢裡她竟然見到了父親的墓地,在墓地上出現的還有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的身體模糊極了,像是張嵐,還像母親,又像歐麗麗總之,這是源自一片模糊的夢境,所以,一下火車的那個午後,她就迫不及待地想到父親的墓地上去。
她彷彿中了魔似地想驗證這個夢境到底有什麼意義,它為什麼總像是在催促她並在這輕盈、沉悶的時空中讓她懷裡抱著一束百合花,她很快就搭出租車到了墓地的那條環行公路,出租車司機在山下等她,因為她下山時不易打上出租車。遠遠地她就看見了一輛轎車,顏色像是塗上了玫瑰的液體,顯得很斑剝;遠遠地,她就看見了墓地上一個女人的背影,那個女人穿著一件長到腳裸的乳白色風衣。
她藏在樹籬之間,她的鞋子上已經粘上了泥、草莖,然而,她還感覺到腳下踩著的是一片狼藉,在這些狼藉之中有紙屑、膠片、灰燼,落葉和玻璃碎片,她有些睏倦地把自己藏了起來,因為跟夢境中所看見的情形完全一樣:一個女人出現在父親的墓地上,並獻給了父親一束紅色玫瑰花,這個女人的背影是模糊的。她的視覺中出現了張嵐的身影,那是一隻飛蛾,一隻朝著火焰而飛舞的蛾蟲的形態,她的生活和命運充滿了烙印,然而,到了後來,那個三陪女似乎突然醒悟了,她已經尋找到那個給予她新生活的男人,不過,她依然是范曉瓊第一個嫌疑人,這個背影看上去並不是張嵐。
於是,出現了母親的背影:這是從遙遠的距離中拉近的背影,當母親在她年僅12歲的那一年,割斷了婚姻的紐帶離家出走的時刻,她趴在窗口,這個秘密和場景任何人都不知道,因為她掩上了門,她早就已經趴在窗口,因為這個最殘酷的一刻是從一個12歲的女孩子裝滿碎片的眼眶中閃現而出的,她趴在窗口,她知道母親已經下樓去了,母親已經到了樓下,她看見了母親的背影回過頭來,看了看她的窗口,她把頭縮在窗簾下面,她知道母親並沒有看見她,於是,母親離開了,只留下了一道背影,那時候,母親的背影繡滿了碎片似的花朵。後來,她又見到了母親,當母親作為第二嫌疑人來到她面前時——母親的背影已經逆轉而來,就像逆流而上的船帆、朝著已經消逝的生活撲面而去,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目視過母親的背影,現在,她斷定,這個女人絕不是母親。
於是,第三嫌疑人彷彿跳著天鵝舞或蝴蝶舞來到了她身邊,在所有嫌疑人之中,歐麗麗的背影很優美,所以,她盡可以變成天鵝,也可以變成一隻蝴蝶。這個女人的背影很年輕,所以,她不可能是歐麗麗。現在,范曉瓊告訴自己說:這個女人只可能是殷秀花,在歐麗麗的敘述中出現過殷秀花。哦,她馬上又想到了另一個女人,她叫杜小娟,也許她是第四嫌疑人,也可以叫第三嫌疑人,自己竟然忘記了杜小娟,也許杜小娟後來出現在她眼前時披著面紗,那是一塊灰色而殘酷的面紗,彷彿總是在掩飾太多的喘息和呻吟,所以,她掩飾住了自己的形態,不過,杜小娟的背影雖然修長,但已經沒有如此地年輕,所以,她斷定了這個女人就是殷秀花。
她從未見過殷秀花,然而,這個女人已經在歐麗麗的敘述之中,變成了風中燃燒的火焰舞蹈者。只有她可以在此時此刻進入這片墓地,因為只有這個女人出於對父親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愛與恨交織一起的瘋狂,才能使她回到了墓地。從這個時刻開始,范曉瓊就開始盯住了她的背影,當她轉過身來時,她由此看到了一張冰冷而漂亮的臉。她依然如此地漂亮,即使她一次次地往返於精神病院,她依然能夠保持著:吸引男人的那種碎片似的美,一種冰冷的美,可以穿越在一個男人的精神和肉體之間的那種美妙,所以,即使她一次又一次地發瘋,父親依然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她身邊,難道是這張臉,這身體中的瘋狂維繫著她和父親的世界嗎?此刻,女人終於轉過身來,女人與父親的對話已經在沉默中結束了。
范曉瓊判斷說:在這個冰冷而美麗的女人的身上似乎藏著一把鋒利的刀,因為她的美麗彷彿像一把刀刃,只有她可以謀殺父親。正因為如此,范曉瓊想由此改變策略,她不想面對面地進攻殷秀花,因為她知道,與前面幾個嫌疑人相比較,殷秀花是一隻裝滿了碎片的容器。
殷秀花已經下山去了,當她的背影變得越來越模糊的時候,范曉瓊返回了墓地,把那束鮮花獻給了父親,然後也開始下山去。她來不及跟父親對話,她什麼都來不及,否則她的嫌疑人就會跑掉,她太害怕嫌疑人消失,她回到了出租上時,殷秀花已經驅車先走了,她坐在出租車上,可以看見那輛車的車尾,這就是蹤影,這個女人已經落入了范曉瓊的視線中,她盯著前面的轎車,那車突然停住了。
轎車確實就這樣停住了,不再朝前走。殷秀花從車上下來,擋住了道路,她的風衣被微風吹著微微地揚起來,她的頭髮波浪一樣翻捲著,她想用整個身體擋住世界,她大約已經研究過到墓地上的這個女人,因為她先下山,在下山的過程中,她可以看見范曉瓊,想研究一個女人為什麼出現在同一個男人的墓地上,用不了多長時間,只須一秒鐘,一分鐘就夠了。
殷秀花站在路中央,她的身材修長,她的十個指甲塗成了紅色,像是從深紅色的火焰中抓住了什麼證據,當整個世界都處於沉滯階段時,因為她用身體擋住了道路,出租車就失去了方向,這是意外的阻塞,是一個女人站在路中央的路標,出租車司機對范曉瓊說:這個女人,她站在那裡幹什麼,我看她是不是發瘋了。范曉瓊對出租車司機說:"你先走吧,她是奔我而來的。"她付了車費,讓出租車先走時,那個女人便讓開了道路,她確實是衝著范曉瓊而來的。女人笑了,這是被歐麗麗的回憶和描述一次又一次的用針尖似的灼痛感勾勒出的笑容;這是殷秀花的笑,一種散發出迷惘和絕望的笑,儘管如此,殷秀花大約已經在此刻從她的那火焰舞中提煉出了什麼,她步步逼近范曉瓊,然後毫不客氣地問道:"你是什麼人,你是他的情人嗎?"
這種滑稽、顛倒是非的詰問並沒有使范曉瓊難堪,她沉默著,她在引誘著她面前的嫌疑人的思緒方向,如果自己是父親的情人,也許她的嫌疑人就會逐一地暴露出她直到如今還尚未知道的一些蛛絲馬跡。這當然很重要,所以,她從這個時刻開始就改換了角色,正視著這個女人的臉說道:"不錯,我是他的情人,你又是他的什麼人呢?你為什麼到他的墓地上去?"
殷秀花仰起臉來,不屑一顧地看著她說:"你怎麼可能是他的情人,我一直在他身邊,我一步也不挪動地守候在他身邊,他根本就沒有時間去跟別的女人約會"
范曉瓊仰起頭來,這是一種轉換,為了父親的死亡之謎,她已經決定在她的嫌疑人面前轉換角色,為了父親,她將扮演一個滑稽可笑的角色嗎?她已經決定了,因此,她仰起頭來看著女人說道:"你用什麼來證明你跟這個男人的情人關係,我怎麼一點也看不出來?"女人笑了笑對她說:"我可以證明給你看的,上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