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任何一種嫉妒的心理都源自生活本身,現在,新目標出現了,她必須尋找到歐麗麗,為什麼如此之快就忘記了這個女人,為什麼忽視了這個女人的存在呢?也許是時間,在同一個時間裡瓜分不出許多條路線,因為人只有兩條腿,兩條手臂,人不可能同時在兩條河流中游泳。
歐麗麗的形象依然出現在數年以前的舞台上,那是一個並不明媚的星期一的上午。一個剛從舞蹈學校畢業的女孩子出現在舞台上,她帶來了新鮮的、毫不規範的舞蹈,給一直跳著傳統舞的舞台帶來了想像力,雖然當時歐麗麗只是一個伴舞者,然而,卻已經向著屬於她自己的、可以自由旋轉和發揮的舞蹈世界衝刺,她衝刺時的速度並不快,她跳舞的姿態比任何人都柔美,她的肢體語言彷彿沒有骨頭連著,這就是她可以區別他人的地方,也是她可以勾引前夫的資本。
歐麗麗為什麼在她的記憶中喪失了位置,那些回憶的碎片——要展示的是遺忘、毀滅,它要一次又一次地誇耀她所歷經的羞辱,展覽她所遭遇到的殘醋。然而,為什麼歐麗麗消失了呢?因為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跟這個世界打交道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因為男人,她不得不把已經被埋藏在歲月中的歐麗麗找出來。此刻,范曉瓊已睜大了雙眼,母親突然仇恨地說:"你不是在尋找嫌疑人嗎?依我看,歐麗麗就是你要尋找的最大的嫌疑人。"
范曉瓊陷入了從未有過的迷茫之中,她在隨著母親的氣息掙扎著。在母親的掙扎聲中,她已經隨同母親進入了這樣的秘密而怨恨的、充滿嫉妒的旅程之中去。母親突然出現在歌劇院的大門外,她徘徊著,她曾經出入過這裡,把她青春的舞姿拋擲在這裡,而如今,歌劇院的大門卻對她鎖著。
她突然想起了一個女人,一個試圖跟歐麗麗較勁的女人;一個面對著歐麗麗的舞姿不知不覺地已經開始喪失光澤的女人,那個女人,曾經是舞台上當時的皇后。她佔據了整座舞台,沒有她,舞台似乎就失去了光澤和掌聲。當時,這個女人用她已經30歲的身體不停地跳動著,為了跳舞,她即使懷上了孩子,也放棄了生育的過程,她秘密地墮胎使得整座歌舞劇院為之撼動,因為當她墮胎回到歌舞劇院的宿舍樓時,當天晚上就跟她的丈夫發生了一場戰爭,丈夫質問她為什麼墮胎,她面對著丈夫高傲地回答說:"為了舞蹈,為了我神聖而偉大的舞蹈,我什麼都願意放棄。"果然,她什麼都願意放棄,包括墮胎,包括墮胎之後延續的婚姻戰爭,然後是離婚。
然而,歐麗麗來了,當這個已經30多歲的獨舞的演員放棄了懷孕的過程,放棄了婚姻的延續,用她傳統的舞姿在舞台上毫不疲倦地跳著時,年輕的歐麗麗闖入了舞台。噢,她們兩個人對抗著,30多歲的舞蹈演員擁有的是傳統、熟練而精美的舞姿,除此之外,她擁有的是幾十年的舞蹈史,因而她的目光中對歐麗麗流露出了蔑視。為什麼她忽視了這種東西,那是因為嫉妒,在那個階段,已經生育並做了母親的這個女人,跳了許多年的伴舞之後突然發現兩個女人互相對抗的場景,但她沒有想到,年輕的歐麗麗的降臨已經威脅到了她的個人生活。她本想以局外人的姿態,以一種開始反常的、病態的微笑觀望著兩個女人的互相對抗,哪知道就在這一刻,歐麗麗就像一條暗藏在她生活中的眼鏡蛇突然咬傷了她的身體。
前夫突然感覺到了歐麗麗年輕的舞姿的聲音,即使前夫藏在他工作室裡,白天黑夜地作曲,不時地在鋼琴、大提琴、小提琴、長簫的交替音符之中,也會聽得見歐麗麗像一頭狐狸一樣在廣闊、潮濕、長滿了青苔的原始森林中奔跑著。
這個信號告訴她說,她的丈夫已經被歐麗麗身體的舞姿所勾引開了。
人之所以被勾引,是因為人需要那種被勾引的聲音、味道、氣息和節奏。當丈夫第一次觀看到歐麗麗跳舞時,他就被勾引了,作為女人,她的四肢可以感應磁場,丈夫一見到歐麗麗跳舞時,磁場就告訴她說:"你的男人已經失去了魂,一直以來,丈夫對她的態度總是不冷不熱,而且丈夫也不欣賞那個跳獨舞的女人,這多少讓她感覺到快感:在她的世界裡,她不希望也不允許丈夫對除她之外的任何女人感興趣,所以,當丈夫對那個跳傳統舞蹈的女人不感興趣時,她感到了一個女人的安全感。
然而,歐麗麗降臨了,丈夫盯著她的腳尖、腰肢、頭頸,丈夫開始私下為這個女人譜曲,更令人心煩意亂的事情出現了,她發現一種可怕的東西;每當她看不到歐麗麗的時候也正是她看不到丈夫的時候。她開始慌亂地尋找,循著那些已經在歌劇院散佈的流言之聲,那些聲音彷彿是暗淡的探頭燈光,指引著她怨恨的腳步奔向一座房子,她看到了出租房間,她看到了丈夫騎著自行車進了出租房。隨即,她帶上了年僅12歲的女兒,這是她的武器,她想讓她的女兒同她在一起,陪同她的靈魂和身體經歷住這場恥辱的煎熬。就在這場無法忍受的煎熬中,一個女人愚蠢的實施了她的背叛方案,於是,婚姻瓦解了。
她來到了那個獨舞的演員的住宅樓下,她此刻務必會見這個女人,因為只有這個女人可以利用她那因舞蹈生涯而磨練得越來越殘酷的心靈,複述出她離開以後歐麗麗和她前夫的故事。
她的前夫,已經像外套一樣徹底地緊貼著她身體中那些破碎的瓦礫,它們不經意地——要一點點地咬噬著她的靈肉,因為她即使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也得不到長久的幸福,因為她的靈肉已經被前夫碰成了碎片,她要緊貼住這外套,她一生都無法離開並剝離開這外套,所以,她要通過獨舞的演員,展示她不知道的那段生活。
她敲開了門,她已經認定了這個女人就在裡面,她在之前已經瞭解清楚了這個女人的部份歷史,每個女人都擁有她們的歷史;那是味蕾給予她們的花冠,那是一隻菜藍子填滿了她們的日常生活;那是幾個男人通過她的身體暴露出來的疆界。
她一動不動,如同夢魘一般滯立在門口,她瞭解過這個女人的部份歷史,她在歐麗麗到來之後完全失去了正常的理智,因為一個反傳統舞蹈的年輕女人,試圖推翻由她舞姿所籠罩的整座舞台。於是,強烈的、女性化的身體對抗開始了。換言之,她現在出現在這個女人面前,是想瞭解並深入到她們的對抗之中去,從而也藉機會深入到歐麗麗和前夫的關係之中去。
獨舞女人審視著她,彷彿在審視著自己,因為女人與女人之間彷彿掛著一面鏡子,她們可以通過女人的另一張臉看到自己的這張臉。也就是說,臉上的肌膚、紋理在變異之中互相複述出了她的自我。她終於被對方認出來了,獨舞女人驚訝地把她迎進屋去,很顯然,自那次離婚以後,獨舞女人就沒有了婚姻,儘管對她這樣的女人來說,前來追逐她的男人可以排列成長隊。她的夢魔回到了這個女人的旁邊,歷史就可以從這裡開始陳述下去,這就是她感到興奮的開端。獨舞女人忍受著她的到來,她依然保持著那種跳舞時的身段,因為她拒絕肥胖,拒絕懷胎,拒絕任何多餘的東西侵入她的身體。為此,她開始讚美這個女人,讚美她的同類時,她心懷著那枚針尖,那針尖一次又一次地扎痛了她的皮肉,帶著她回到了昔日的舞台。她曾經為此失去過的舞台,也同時是這個獨舞女人失去過的舞台,這正是她們可以互相坐在一起,相互沉溺於往事的契機。
獨舞女人名叫杜小娟。我們應該通過這個女人回到從前的從前,因為在這個女人面對著歐麗麗的那個空間,她似乎已經預感到生命一波三折的時刻就在眼前。歐麗麗出現時,意味著一座舞台將開始變革,女人和女人的對抗就是這樣開始的。
她們對抗著,因為舞台,他們由此滋生了女人和女人之間的相互挑釁,而這一切都與舞台有關係。因為對抗,杜小娟直到多年以後,依然能夠複述並沉溺於回憶之中,對於女人來說,最為嚴重的也許就是被碎片所纏住身體的回憶被超越之後的那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