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忙於語詞的糾纏之中時,另一輛火車進站了。男人卻不得不終止他的語詞,就在這一剎那間,張嵐在火車開動前最後幾秒鐘上了火車。在月台上,只剩下浙江商人和范曉瓊,在他們回過神來時,火車已經呼嘯而去了。這是一種荒謬的場景,男人終於收斂住了語詞。他解釋說,張嵐是一個十分詭秘的女人,也是一個富有心計的女人,對付她總是讓感到很疲憊,他難以想像當年在這座月台上,舉起巨大的掃帚做清潔工的18歲的女人會蛻變到這樣一個小妖精似的女人。然而,他不罷休,他就是要把她的影子抓到手上。男人說只有等下趟火車進站了,還有好幾個小時,他們可以等候,可以到月台外面的燒烤店坐一坐。似乎只有這樣,這個建議使他們走出了月台,這是她父親情人曾經生活過的月台,她難以想像當年那個舉起掃帚的18歲的女孩子,一切都是難以想像的。
他們只好在外面的燒烤店等下一列火車進站。而此刻,燒烤店濃烈的味道使男人的聲音再一次飄蕩起來,只要有可能,人總會利用一切時機回憶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只要有可能,人總是會利用地名、時空、間隔、情緒來再一次捕捉生活中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男人說他叫丁華,數年前他因為鐵軌被泥石流坍塌而停留在這座小鎮上的月台上,當然停留在這月台上的還有滿火車的乘客們,因為鐵軌有待於蔬通,乘客們便紛紛下了車廂。丁華走得遠一些,這樣便有機會看見這樣的風景線:在月台上,一個梳著油黑色辮子的女孩子,正潛入到那個悶熱午後的月台上去,她每揚起一陣掃帚,就可以看見她的面龐。她的臉類似還沒長熟的青蘋果,那種青很讓丁華生起一種憐憫和愛意。他突然走上前去,她依然揚起掃帚,她大概已經習慣了在這座孤寂的月台上生活,她似乎看不到別的事物的存在,她看到的只有揚起又落下的掃帚。
在丁華點燃一根香煙到香煙快燒到手指的這小段時間裡,他突然作出一個決定:他要把女孩子帶到城市去,首先,帶到火車上去,然後再帶到他的批發商舖中去,他的誘惑很容易讓她動心,他把她引到燒烤店坐下來,他跟她談心。首先談到的是她目前的工作及她的掃帚,他問她是否願意就這樣舉起掃帚,來回地在火車站的月台上循環地走著,直到她的青春徹底地耗盡?她睜大了眼睛,她的雙眼雖然明澈純淨,他卻看到了她內心的慾望冉冉升起。這顯然是一個並不滿足於現狀的女孩子,他很輕易地就讓她決定離開了。甚至她連父母也不想告訴,因為時間有限,而且她概念中的母親是一位十分保守的婦女,如果一旦跟母親商量,她就會被母親糾纏住,難以脫身,她也許是對的,因為鐵軌很快就已經蔬通。
鐵軌暢通無阻以後,就是她跟他離開的時候了,她給母親在匆忙之中寫了一封短信,讓火車站的另外一名清潔工人轉交給母親。於是,她只質疑了幾分鐘,當她質疑時,丁華曾擔憂她會不會否定自己的選擇,在那張年輕的、青春洋溢的臉上突然被一團烏雲挾裹住,這是她18歲的烏雲,是局限於她生活背景的一小塊烏雲,然而,那塊烏雲只在幾秒鐘內就頓然消失了。她堅定地上了火車,跟在他身後,於是,火車搖晃著,儘管她舉起了掃帚在月台上做清潔工,然而,這似乎是她第一次乘火車,因為火車在朝前晃動之中,她猛然間抓住了他的手,她的驚悸,她在大口大口地喘氣,她在尋找依附物,她在顫抖。
而他在承擔著她的驚悸、喘氣、顫抖時,同時滋生出了一種又一種的憐憫如玉的情懷,他把她帶到座位上,給她買來了一隻烤雞,他撕下一條雞腿和一隻翅膀,她接過翅膀,他和她面對面地開始陌生而緩慢地咀嚼著那些肉類食物時,火車用慣常的速度朝前滑動而去。火車朝著張嵐並不熟悉的生活軌道滑行出去時,已經到了一個她伸手可以觸及的遠方,在她的意識中,遠方就是大城市,是她從前連夢中都不敢觸摸到的城市。所以,當他們走出火車站時,她在人群中突然失蹤了。敘述在一陣轟鳴的聲音中突然中斷了,丁華站了起來,范曉瓊也站了起來,他們都知道火車快進站了。
火車已經進站,他們進了月台上的火車站。范曉瓊仰起了脖頸,她的興趣彷彿中了魔法;她對那個女人的興趣越來越濃郁的時候,恰好是身邊的男人陷入困惑而無邊無際的回憶之時。他需要傾訴,而她需要傾聽並研究這個女人,他們同時需要對方。於是,故事回到了那個女人身邊,回到了女人失蹤之後的火車站,他尋找遍了整座火車站也沒有找到張嵐。當然,他看到了在混亂不堪的火車站走著的男人和女人,他們不時地會走上前來問你需不需要找工作或住旅館。丁華有一種預感,18歲的張嵐一定陷入了某種騙局之中去,因為她來自邊僻小鎮,而且是第一次乘火車到大城市,她很容易受到某種誘惑就會上當受騙。
然而,他放棄了尋找,因為他知道在茫無邊際的人海之中尋找到一個人確實是艱難的。雖然他帶她出來,然而,他並不肩負著對她的現實責任感,他要把這件事忘記,而且他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一年半以後的一個晚上,他陪同客商到了一家夜總會,他沒有想到,竟然在裡面見到了張嵐。而此刻的張嵐已經不可能是一年半以前拎著包跟著他從月台跳到火車廂中的那個年僅18歲的女孩子了。當他看見張嵐的時候,是在幽暗的走道上,張嵐穿著露得不能再露的衣裙,正倚依在一個男人肩膀上朝前走著。起初,他只是覺得那個女子太像張嵐了,他之所以對這個女子保持著記憶,是因為一陣又一陣迴旋在他記憶中的火車的轟鳴聲,每當乘火車時,他總是會往月台上看去,他總想看到一個年僅18歲的女孩舉起掃帚的場景,儘管這種念頭會隨同時間地點而被改變。
當張嵐的臉揚起在粉脂林立的幽暗過道上時,他似乎透過了濃烈的化妝術看到了在火車站的月台上仰起頭來的那張臉,當時的那張臉充滿了青春的跳躍和企圖,並期待他的存在把這種跳躍和企圖帶到遙遠的大城市中心去。他叫了聲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看了幽暗的過道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然後模糊地搖了搖頭。看得出來,她似乎已經記不起他是誰來了。然而,他不甘心,他重又叫了她的名字,她現在放棄了讓她倚依的左臂和男人的身體,停止了朝前行走的腳步。她凝視著他,她回憶著。在那一刻,一年半錯亂的忘記也許在她的腦海中正紛亂地互相撞擊著,並糾纏不休。
然而,她還是想不起來他到底是誰?他不得不提醒她說:"當你在小鎮的火車站月台上舉起掃帚的時我看見了你。""哦,我想起來了,是你把我帶到了火車上,我當然想起你是誰來了。"他凝視著她的臉,才一年半的時間,她的臉變幻得如此之快,那張青苔似的臉消失了,粉脂堆集在她臉上,慾望不再冉冉升起,而是被夜總會的燈光和男人女人戲謔聲扭曲著。他約她見面,他不想在這樣一個地方與她交談,他雖然經常帶客商到夜總會唱歌、跳舞,然而,每次進入夜總會,他的身心就會變得一片迷惘,在他無限迷惘的時候,人的靈魂和肉體也在交織著一種火焰,他也會摟著一個舞女跳舞,也會跟一個夜總會的三陪女調情,他剛說到這裡,恰好是列車廣播火車進站的時候,火車進入了另一座小站,他們看見了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