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下月台,他們都想吹吹風。在一陣清香彌漫之中,他們暫時忘記了敘述的話題,而她似乎也暫時忘記了對那個女人私生活的緊追不放的叩問。她仰起頭來看星星,這是她習慣的姿態,每當失去生活中的方向和目標時,她就會想透過繁星看到一種深邃。五分鍾時間過去以後,他們又一次回到了車廂,這時候已經是午夜了,許多旅客都在打著哈欠,都已經開始打盹,上臥鋪。而他似乎顯得格外地清醒,因為他的故事已經跳躍到了一個午夜。在一個午夜,他和她約定了時間見面。她來了,站在那座24小時營業的酒巴中,她依然濃妝,穿著世界上最為裸露的衣裙,他盯著她呈現出來的乳溝,仿佛在盯著一種溝壑,他想象在那溝壑中走來走去的身體,反復無常的身體,滾動在光影中的身體。他和她的會唔並不愉快,當他談到一年半以前的火車站時,她即刻說:"你拋棄了我。"他剛想解釋,她就說:"男人拋棄女人是一種技巧,男人總是要拋棄女人的,我習慣了這一切。"她點燃了一根香煙,顯得若無其事地看著他說:"一年半時間了,我換了三家夜總會。"當他建議讓她到他的批發市場去供職業時,她從嘴裡吐出一團煙圈不屑地說:"不可能。""為什麼不可能?""因為我想掙錢,只有夜總會才能滿足我的欲望。"
就這樣,這次談話在她所噴出來的一團又一團的煙圈之中結束了。她不可能跟他走了,然而,在他准備離開的一剎那間,他還是在車廂中拉住了他的手臂,在那一時刻,他的靈和肉像所有的男人一樣被分割著、扭曲著。他把手伸進了她的乳溝中向前向左或者向右地摸索著。然後他停下來,開動了車,把她帶到了一家旅館。令他驚訝的是他剛打開旅館的客房門,她就開始脫衣裙,他看著她,一個將脫衣的速度訓練得如此快的女人,一個根本感受不到羞辱的女人,讓他感到害怕。就在那一剎那間裡,他的欲望喪失得干干淨淨。他放棄了她,並讓她穿上衣服離開旅館。她突然哭泣起來,一邊穿著衣服,一邊面對著窗簾哭泣說:"我並不願意這樣做,在火車站,當你消失以後,一個女人走上前來問我是否要找工作,我就跟這個女人走了。女人把我帶到了夜總會,女人把我帶到了男人面前。"她一邊抽泣著,一邊穿上裙裾,她又一次消失了,從他的身邊。他沒有去追她,他的欲望熄滅了又上升,上升了又熄滅。
火車進站了,火車又繞回到了原處,這就是我們的生活。而范曉瓊傾聽故事的欲望並沒有終止,因為張嵐的形象飄動著,越來越飄動的是她的心靈,她怎麼也無法想像父親這樣的男人會跟一個在男人面前快速脫衣服的女人有染。父親可以跟別的女人有染,這並不過份,因為自父母離婚以後,父親就是孤獨一人,他有交女朋友的特殊權利。然而,為什麼,在父親的私人生活史上,出現了張嵐。此刻,她不斷地劃分著父親與張嵐之間的距離:父親,音樂家,他創造的音樂,迷倒了崇拜他的一大批觀眾。
父親優雅的形象從孩提時代顯赫地占據了她的記憶,即使是女人,母親過早用嫉妒窺視到的那個女孩的出現,也沒有破壞父親留在她心靈中的形象。盡管她對音樂並沒有達到某些音樂觀眾入醉入癡的程度。然而,她愛父親,愛著那個過早地失去婚姻、崩潰了家庭生活的父親的形象,同時也愛著那個在音樂世界用音符綴滿全身的父親。而另一邊,卻是這個女人,她曾經在底層深處生活過,她的所謂底層生活是邊遠的火車站月台上的一只掃帚,當她舉起掃帚度著她18歲的青春期時,一個過客,從火車廂中悶熱的世界中伸出手來把她拉進了車箱,隨同火車轟鳴聲出去,她開始了擺脫了那把掃帚,擺脫了她晦暗的青春期的月台生活,她上了火車,試圖跟著這個已經開始改變她命運的男人到城市去,於是,城市降臨了。
范曉瓊可以劃分著這樣的歷史:城市像一張網一樣突然在火車站罩住了張嵐。一個從鄉鎮火車上到達城市的女孩子,注定要在一種驚悸和眼花繚亂中消失;一個被夢幻和無知所支撐著的鄉鎮女孩,注定要掉進騙子們的口袋之中去。在火車站,善於誘拐人的女騙子們已經拉開了口袋,張嵐在混亂的人群中暴露了她的無知、蒼白和欲望。所以,她必然要掉進那只可怕的口袋中去。歷史就是被人歪曲著譜寫、更正、篡改的命運史。當丁華在火車站向她說聲再見的時候,她突然感覺到了迷惘,她害怕失去這個故事的核心人物,害怕父親的死亡之謎難以揭開謎底。所以,她要了丁華的電話號碼。她隨便住進一家旅館,第二天她就給丁華打電話,她想約丁華到茶館坐一坐,丁華如約而來,他說他已經決定放棄張嵐了,這是一個無法真正捕捉的女人,他為什麼不放棄呢?他一邊說一邊點燃了一只香煙,他在抗拒自己的那種情緒。在他迷惘的情緒裡,故事繼續往下延續著。此時此刻范曉瓊的眼裡冒出了火花,因為在故事的延續中突然出現了父親的影子。丁華補充說:"我看見你父親時,並不知道他的身份,我對音樂一無所知,我身體中、我生活中根本就沒有點綴音符和旋律的位置,然而,我卻在夜總會的包箱中看見了你的父親。"
當丁華在補充這個話題時,范曉瓊的身心猛然間抽搐了片刻:這正是問題的實質,這正是令她迷惘的全部問題,為什麼父親這樣的男人也會到夜總會的包箱中去呢?為什麼在那樣一刻,父親喪失優雅高貴的形象。她不想當著這做批發商的中年男人否定這個問題,她不想否定父親不會出現在夜總會包箱中的問題,因為在她看來,這不是否定的時刻,而是揭開迷霧籠罩的一個時刻。然而,有關父親的問題被丁華繼續講述著,他此刻又回到了與一個女人千絲成縷的糾纏之中。
他跟這個女人的糾纏應該從下一次見面時開始。在旅館告別以後,丁華發現自己陷入了困境之中去,他總是會不知不覺地把車開到夜總會的門口,然後獨自一個人在不遠處的噴水池邊走來走去地徘徊著,他試圖回到夜總會去,然而,他沒有勇氣,終於,一次商業活動將他帶到了夜總會,那是外地來的幾個男人,在一次宴席之後,突然提議去過夜生活,他驅車把他們帶到了那座被他經常目視著的、在門外噴水池邊徘徊的夜總會。他安排了他們進了包箱唱歌以後便開始尋找著一個女人,他之所以忘不了這個女人,是因為一種懺悔之情不斷地折磨著他:如果在鄉鎮的火車站的月台上,他沒有看見她18歲的青春期被一把濕漉漉的掃帚揚起又落下去的話,他就不會走近她。如果她沒有看見他,就不會從月台站到火車箱裡去。她縱深一跳就跳到了一只火炕中,為此,他想把她從火坑中救出來,這個念頭也許是剛剛產生的,是在她的影子隱現在男人肩膀下面時隱現出來的。
所以,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徘徊在夜總會外的噴水池邊,因為他想搭求她,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他的內疚和懺悔。所以,他想搭救她出來。因而,那天夜裡,他找遍了夜總會的角落,最後終於在一間包箱中發現了她。當他看見她時,她正被一個男人摟著,跳著透不過氣來的那種貼面舞,他等候著他站在幕布之間,她自然看不到他。就在這一刻,他看到這個女人裸露的另一面:她那張塗滿了脂粉的臉已經失去了天真的微笑,已經失去了青蘋果似的色彩。她把整個身體依倚在那個欲火縱深的男人的笨重的身體,仿佛想倚依在一截頹廢的柱子上,隨同那根木柱在肉欲的燃燒之中,頃刻之間化為灰燼。丁華就在這一刻,像英雄一樣出現了,他揭開了幕布。
他走上前去,拉了拉張嵐的手臂,他驚訝自己在那樣一刻會有如此大的力量,他不顧一切地把這個女人攥到了外面,在外面,是他的轎車,他把張嵐扔在車廂中,鎖緊了車窗,然後驅車出去,他認為惟期如此,張嵐才可以擺脫那座火坑。當然,他做到了以下的這一切:他把張嵐帶到了又一座旅館,剝開她的衣服,這一次張嵐脫衣的速度很慢,慢得讓人窒息,這是一種肉體被驚悸過的緩慢,他受不了這種緩慢,因為害怕她逃跑,他只好替代她的手剝開了她的衣裙,她赤裸地一絲不掛地站在旅館裡,仰起頭來,仿佛在問他:你想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