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 第6章
    女人從臥室出門時披上了一根披肩,手裡裡拎著一隻箱子。女人說:"我要離開這座城市,我要回到我從前出發的一座小鎮去,我要擺脫這個差一點掐死了我的男人,我厭倦了這一切。"女人突然發現了范曉瓊在睡著她便說道:"你為什麼總是這樣研究我,盯著我,我跟你父親的一切已經成為已經死的秘密,已被你父親帶到墓地上去,那塊墓地潮濕極了,你父親躺在裡面。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不錯,已經結束了,女人要出門去,她感覺到那個男人是她生命中的一種威脅。所以,她要即刻出發。范曉瓊質疑了一下,在張嵐打出租車離開的一剎那,她站在後面,她問自己:難道我范曉瓊要跟蹤這個女人到她從前生活過的小鎮去嗎?難道我跟蹤而去就能揭露父親的死亡之謎嗎?

    出租車消失的一剎那,她突然感覺到了一種被巨大的迷惘所籠罩: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害怕。她突然害怕在這個世界上失去了被蜘蛛編織的旋律所震撼的小世界;她突然害怕那些舞動的蜘蛛絲會被掙斷,在那時候,她就無法觸摸到在這個世界與她的靈魂相聯繫,並為之捆綁一體的那種證據。所以,她招來了另一輛出租車,循著前面的出租車追去。

    火車站出現在眼前,火車站出現在奔赴者的面前:這是一座已經開始斑剝的火車站,它的外形看上去就像一張華麗的蛻下的蛇皮,聽不到的一種疼痛而隱秘之中的蛻皮聲傳至耳朵,卻可以看見那些剝離的斑點無處不在。這是一個充滿斑點的世界,到處都是人為的牆壁,到處都佈滿了牆壁上移動的斑點。為此,范曉瓊正是為了這些為孔不入的斑點來到了火車站。現在,她不想讓張嵐看見她,她想陷蔽,因為在一條貫穿你我之間的歷史長河之中,前者在穿行,後者在隱蔽中穿行,惟其如此,才可以尋找到那種解謎的方式。

    她太需要解出謎底了:那是父親的死,那是一種深淵似的植被,突然從她的身體中長出來,她喘著氣,然後又屏住了呼吸。父親正值人生的美好階段,他才50多歲,他怎麼可能猝死。然而,在父親的血液中卻佈滿了毒液,這是從何處湧來的液體,為什麼突然間讓父親離世?在混亂的火車廂中,她隔著車廂與車廂的距離,她有意製造的距離可以疏離開那個女人的眉宇,她已經看見了那個女人的美麗臉龐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皺褶,像布匹上,裙裾中出現的紋露,需要一隻燃燒中的熨斗才能平息下來。隔著車廂的近距離,她看見了張嵐,她緩慢地穿行過來,然後到餐廳中去,到衛生間去,到一節一節的車廂的盡頭去,然後又回到她座位上去。這當中,由於范曉瓊採取了機智的防範措施,兩個女人始終沒有面對面地相遇。

    范曉瓊有意識地避開了這種相遇:因為時機未到。因為她是一個懂得距離的女人,因為只有製造距離,那些懸疑才會移動著。毋庸質疑,張嵐已經變成了她世界中的嫌疑人。雖然她並不是一個可怕的嫌疑人,她卻是第一個出現在眼前的嫌疑人。為此,世界是多麼地寂寞啊,它需要人屏住呼吸,尋找到靈感。許多燦爛的歷史的變幻都是在距離中發生的,所以,她需要掩飾、迴避、躲藏;它需要借助於這個世界上的距離:人與人之間的錯位,人與物之間的親切和隔閡。

    然而,另一張面孔突然晃動了一下,她以為是錯覺,因為許多錯覺就發生在不該發生的時候,發生在一剎那間。那張臉又朝前晃動了一下。終於,她猛烈地感覺到,這是一張看見過的臉,這是一張並不陌生也不熟悉的臉。臉很重要,許多記憶起初都是從臉開始的,因為臉總是永恆不變地鑲嵌了我們的眼睛、鼻孔、嘴巴。這就是特徵,眼睛是用來交流、觀察的,鼻孔是用來呼吸的,嘴巴是用來說話的,這三種器官,通往我們的身體,最終到達我們的靈魂之鄉。現在,那張臉在不遠處晃動了一下,她肯定了這個男人就是浙江商人,肯定了這個男人也上了這列火車,是為了追擊目標。她更加疑惑了,難道除了自己之外,這個世界上還有別的人會產生追蹤、隱蔽的手段嗎?

    很顯然,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追蹤,前者是女人,是一個年僅23歲的女性,為了父親的死亡,那不明不白的中毒劇死,那慘案被警察們擱下來。而通過一個女人看到父親的情人,她的追蹤很顯然是為了讓父親的死亡變清澈起來;後來,即浙江商人,他看上去當然比父親更年輕,父親是音樂家,而他是商人,這是兩種毫不雷同的身份,不會被混淆的身份。他追蹤一個女人,是為了情慾的燃燒和憤怒,是為了毫不妥協地去佔有一個也許他曾經得到過,現在已經開始離棄他的女人。

    兩種身份,兩種性別,男人和女人都同時到達了這車廂之中,並且潛伏在陌生人群之中,而那個叫張嵐的女人並沒有感覺到潛伏在車廂中以及她生命中的危機。她置身在車廂,彷彿已經擺脫了那墓地上的懺悔詞。那時候,那些隱隱約約從風中瀰漫到范曉瓊耳朵中的聲音揭示了她和父親情人的關係,而此刻,她回到了她的小鎮去了。火車冒著煙,穿越著霧靄,很容易地進入了午夜。范曉瓊直起腰頸,她已經犯困了,然而,她依然堅守著,她已經察詢到了火車到達那座小鎮的時間表,再過20分鐘,火車就會在那座小鎮上停留三分鐘的時間。

    短暫的三天時間降臨了,張嵐下了火車,她毫不回頭地朝著月台深處走去。接下來是范曉瓊,然後是那個浙江商人,從另一節車廂中走下來。張嵐毫不設防地往前走去,就在這一刻,男人卻加快了腳步,一陣陣腳步聲彷彿鐵一樣擲在地上,擲在燃燒的火爐中,男人猛烈地衝上前去抓住了張嵐的手臂說:"你不可能跑出我的視線之外,我已經盯死了你,有我的存在,你就無法逃走。"張嵐回過頭來目視著男人,就在這時,她似乎已經看到了另一張面孔在不遠處晃動。

    此刻,三張面孔似乎在同一時間晃動,他們在這座小小月台上凝固著撲面奔湧而來的時間;他們帶著不同的質疑、憂傷、憤懣和個人的情緒;他們帶著毫不相同的目的,在這個陌生的月台上彼此在追問著,這到底是為什麼?他們為什麼在這同一時刻牽制在火車吧的轟鳴而去之中。張嵐笑了笑說:"這是為什麼,你們為什麼總是跟著我,難道我已經失去自由了嗎?"男人回過頭看了看范曉瓊說:"你是誰?你為什麼總是跟隨著張嵐不鬆手?為什麼我總是看見你,在不該看見的時候總會看見你?"張嵐自嘲似地笑了笑說道:"我告訴你她是誰她就是音樂家的女兒,我情人的女兒。"

    男人終於鬆開了緊拽住張嵐手臂的雙手,男人垂下兩臂,面對著兩個女人,他突然變得平靜起來了,他走近了她說:"我知道你為什麼總是跟蹤張嵐,因為你嫉恨你父親的任何一個女人,因為即使是你父親死了,你的嫉妒依然沒有平息,所以,你是對的,我告訴你,張嵐就是你父親活著時的情人,你想像不到你父親那樣的音樂家也會出現在那個庸俗致極的夜總會上,你想像不出你父親有多下流,我第一次看見你父親時,你父親跟張嵐在夜總會的包箱內現在,你終於看到了這個女人,她就是你父親在世時的情人,她就是三陪女張嵐對了,她不再是三陪女了,是你父親改變了她的命運,是你父親幫助她開了那家髮廊,然而,一旦你父親離世,她就變了,她是像蛇一樣善變的女人,所以,我不放過她,我像你父親一樣為這個女人付出了許多代價,你並不知道,沒有我,這個女人根本進入不了一座大城市我第一次看見張嵐時,她在做什麼,你無法想像她在做什麼:她就生活在這座小鎮上,她跟著孀居了許多年的母親在這座火車站做清潔工人,那時候她剛18歲,她舉著一隻巨大的掃帚,於是,我走上前去,我把她帶到了火車上,就這樣,我將他帶到了火車的轟鳴聲中,帶到了陌生的人流中去,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我只是讓她擺脫舉掃帚的命運,我只是為了讓她擺脫陷入困境的那個小世界,就像我當年離開浙江的一座小鎮一樣,然而,當我們到達終點時,由於人群擁擠,她卻在火車站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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