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麼回事?王子進眼見這互鬥的雙方,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驚呆了,沒有長大的,早夭的孩子不是有很多嗎?怎麼死了的孩子又會變成了鬼出來?
卻見那少年呆立在院落中,望著烏雲密佈的天空道:「我確實是這家的二公子,不過生下來不到半年就夭折了!」
王子進聽了這話方始想起來,自己確實是從來沒有聽過這家有什麼二公子。
卻聽那少年繼續道:「早夭的孩子是不能有墳墓的,應該草草埋了,讓他們早早的托生到新的人家去!」說罷,就望向他父親道:「可是,父親你,為什麼只因為捨不得我就把我放在那供奉土偶的屋子中呢?」
「我,我也是心痛啊,雖然已經死了,可是自己的孩子怎麼能隨便就埋到荒郊野外呢?」說罷,昏花的老眼中又有淚水流了出來,「況且你娘因為你的事,一病不起,後來也跟著你去了,我實在是想念你們娘倆啊!」
王子進聽了這話,背上又開始冒起冷汗,那夜找他們過來的春桃,不是說奉了夫人的命令來請他們治病的嗎?怎麼現下又說這夫人早就死了呢?
他想到這裡,急忙跑到緋綃跟前道:「緋綃,緋綃,那個春桃是怎麼回事?」
緋綃卻不理他,俊臉上全是戒備神色,還在提防著自己的敵人。
王子進見他動物本能發做,只好站在他身邊,不再問他什麼。
卻聽那少年繼續道:「不錯,不錯,是我的不對,我在那屋子中,不知為什麼一直有意識,竟然漸漸長大,只能在那狹窄的空間長大,在那黑暗的地方透過一點夾縫觀望世界!」
說罷,指著瘋了的宋文奇道:「一樣是這家的孩子,憑什麼他就能瀟灑的生活?憑什麼他就能養花種草?不學無術?為什麼我就要呆在那狹窄的房間裡?既不能超升,也不能像人一樣生存?」
「孩兒啊,為父對不起你啊!我也不知道這屋子有諸多古怪啊!」
「哼!」那少年說著冷笑一聲,「你真的不知道?你若不知道的話,為什麼要在大哥屢次不中的時候,在半夜裡跑到這門外叫我的名字?將我從這門中釋放的不就是你嗎?」
他的父親被他這樣一問,立時瞠目結舌,不知該說什麼好,過了一會兒,方乾巴巴的說:「我是有時看到那裡面有人在往外偷瞧,初時也嚇了一跳,後來越看越像你娘,才去喚了你的乳名去試試,哪想你就推開門走了出來,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有多高興嗎?」
「你高興?」那少年惡狠狠道:「你是高興有人接替兄長去讀書了吧?我目不識丁,可是即使讓自己的大兒子瘋了也無所謂,因為你只想著有人能去科考中的,光耀門楣就好了!」
王子進聽到這裡,方始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自己的舅父是利慾熏心,這種種事情的始作俑者便是他了。
「我對不起你啊!」那中年人說著又抱頭痛哭起來,「你,你回到那門中吧,我也很後悔啊,雖然文奇不一心向學,可是他瘋了也不是我所願啊!」
「想讓我出來就讓我出來?想讓我回去就回去嗎?」那少年一下就躍了起來,「外面的繁華多好?我今日就要吃了大哥,徹底的變成一個真正的人!」
他目露凶光,一把就往那瘋了的宋文奇身上抓去,嘴上也「突」的一下長了一排犬齒出來。
「哇!緋綃!」王子進見月夜中的那個少年,突然變得如畜生一樣,在夜色中看來分外猙獰恐怖,不由嚇得叫了起來,伸手就要去抓緋綃的衣袖求助。
哪想這一抓卻抓了個空,黑夜中可見一條白影,身形一閃就躍到半空,一把就抓住了那少年伸長的胳膊。
十一、
「又是你來搗亂!」那少年叫道,身上一沉,一下落到地上,「你又要幹什麼?」
緋綃輕笑嫣然,「我說過,渡死了的人過河!你還是乖乖的回到那屋子中去吧!」
「想讓我回去?沒有那麼容易!」那少年說著一把就又要去抓宋文奇。
「你這厲鬼,怎麼這個時候還要害人?」緋綃長刀一揮就伸了出去,那厲爪見了刀鋒急忙縮回手去。
接著就見緋綃迎面就是一刀,刀鋒逼得那少年退了一步。
王子進只見緋綃一下狠似一下,身形如梭,刀鋒如電,逼得那少年不得不節節後退,眼看就要到那茅屋門口,他心中不由暗暗叫好。
哪想那少年面色一冷,嘴角掛了一絲輕笑,居然一個縱躍,就從緋綃的頭頂躍了過去。
「想逼我回去?哪裡有那麼容易?」
緋綃見了心中一緊,這般可如何是好?自己也不能拖了他一起近那茅屋吧?這樣鬥下去,要到何時才算完結?
正在這時,王子進只見那不甚明朗的月光下,那茅屋的門竟然「咯」的一聲開了半扇,似乎有什麼人要從裡面出來。
隱約可見一個穿了桃紅色衣服的人,和一張白白的臉,正一臉焦急的向外偷看。
王子進見了這人臉,不由嚇得後退了一步,這人竟像極了那晚為二人引路的侍女春桃。
「公子,王公子,快點叫我的名字啊!」那春桃在屋子中急切的叫道。
王子進望著身後鬥得甚歡的緋綃與宋文俊,在月光下打得陰風四起,又回頭看了看那屋中的春桃,一張慘白臉孔在那窄窄門縫透出,也不知是人是鬼。
一時心中猶疑,不知該如何是好。
「王公子,叫我的名字,我自可助你們!」
此時身後傳來一聲驚呼,只見那少年的手已經完全變成了青藍色,上面佈滿了鱗片,如刀似勾,他正雙手發力,要抓向緋綃的頭頂。
緋綃托起一把長刀,已然將那爪子托住,不過那刀此時正一分一分的朝緋綃的面門上靠近。
緋綃如玉的一張臉,已經變成了鐵青的顏色。
王子進知他不擅於比拚力氣,此番凶多吉少,只覺得身上汗涔涔的,又看了看那門裡的女人,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大聲道:「春桃,出來!」
這話剛一出口,那門中就飛出兩條桃紅色的似蟒蛇一般的東西,仿若有生命般直直的朝著那少年去了,一下就捲住了那少年的腰,卻是一副女人的衣袖。
那少年被她這麼一拉,身子一斜,眼看就要被她拖入那門中。
「你是什麼東西?也來阻我?」他說罷就要舉手撕裂那紅袖。
哪想眼前白光一閃,一柄長刀就往他面門上砍來,他急忙以手相隔,那人卻又是一刀橫來,他立時雙手揮舞,顯是招架不住。
卻是緋綃見有人相助,急忙要把他逼入那門中。
「父親,父親,幫我啊!」他兩面受敵,一下又變做平日的清秀模樣,開始向他的父親求助。
王子進的舅父本來一直觀望,似乎嚇得傻了,被他這麼一叫,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孩兒,孩兒,我來幫你!」目光迷離,就要撲向那落在地上的鋼刀。
哪想有人比他更快一步,一把就踏在了那刀面上,那人穿著淡藍色袍子,卻是王子進。
「子進,子進!不要阻我,我要去救我的孩兒!」
「舅父!」王子進一彎腰奪過那刀,一把將它拋得遠遠的,「你仔細看看,那是你的孩兒嗎?」
「我知道他已經死了,可是那也是我的孩兒啊!」他舅父老淚縱橫,又要去撿刀。
王子進一把拉住他的手急道:「那文奇呢?文奇就不是你的孩兒嗎?難道你忍心讓他一直瘋下去嗎?」
他聽了這話,一下就愣住了,望了望那向他呼救的小兒子,又看了看旁邊叼著草葉的瘋了的大兒子,一時迷惘,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在此時,那少年已經半個身子被春桃拽到那門裡,只聽他叫罵道:「你不過一個桃樹變的妖精,至於如此兩敗俱傷?」
卻聽門裡傳來春桃柔和的聲音:「公子養育我十幾年,這其中情義,又豈是你能理解?」
接著那茅屋的門「啪」的一聲就關上了,濕熱的空氣中只餘歎息的聲音迴盪。緋綃拿著長刀,站在門外,氣喘吁吁,似乎累得不輕。
王子進眼見著一切都恢復平靜,急忙跑了過去,急道:「緋綃,緋綃,你不要緊吧?」
只見緋綃的俊臉上掛著汗珠,他撩起袖子擦了一下臉,劍眉一挑,笑道:「子進,我沒有事的!只是沒有想到他這樣大的力氣!」
說罷,手一翻,長刀變做玉笛,他隨手就將那玉笛插在身後。
十二、
「子進,你去那屋中取一樣東西給我!」緋綃朝他笑道。
「啊啊啊?」他聽了叫了起來,「裡面不是有鬼嗎?」
緋綃伸手指了指天色道:「現下天色已經要亮了,而且你是人,進去不會被這屋子所禁錮,放心吧!」
王子進望了望天色,東方已經悄然的泛起了魚肚白,他硬著頭皮道:「什麼東西?」
「是一個木頭的匣子,用錦緞包裹的!」
那茅屋陰森恐怖,依舊泛著一股駭人氣息,他卻沒有辦法,只好哆哆嗦嗦的推開了那扇木門,又不放心,回頭道:「緋綃,有危險你可要幫我啊!」
緋綃一身白衣,甚為瀟灑的站在門外,朝他緩緩點了點頭,他這才又硬著頭皮往裡看去。
待眼睛適應了黑暗,才發現這屋子裡儘是灰土,裡面大大小小的壘了很多陶做的人俑,做工粗陋,似乎有很久的歷史了。
他在那些陶俑中翻了半天,方在屋子的角落裡找到一個用紅色綢緞包裹的匣子,那綢緞似乎有些年頭了,已經如敗絮一般,破成一條一條。
紅綢上面繡了一個白胖的桃子,甚是喜人,他見了心中不由難過,這是一個嬰兒的肚兜,估計這孩子死前也是得了父母的千般寵愛吧?
王子進拿了東西,推門就出來了,回頭一看,那屋子依舊灰塵四布,哪裡有那厲鬼一般的少年,又哪裡有那嬌俏的春桃?
只有一排排的人偶,四處散落,平平的臉,短短的四肢,似乎面帶悲哀,是不是這每一個人偶上面都寄托著靈魂呢?
只等到漆黑的夜晚,讓門外的人呼喚他們的名字?
他不敢再想,抱那匣子走了出去,緋綃正長身而立,正微笑著站在門外等他。
他接過王子進手中的木匣,往那宋氏父子方向走去,將那匣子交給王子進的舅父,輕聲道:「將這孩子供奉了吧,請個和尚為他唸唸經,大公子自會痊癒!」
王子進的舅父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顫抖著接過木匣,那匣子放了好多年,蓋子霉爛了,居然一下就滑脫了,裡面露出一具蜷縮著的嬰兒的骸骨。
王子進見那嬰兒的模樣,心中突然難過,想那猙獰少年的滿臉淒容,他又何嘗不是可憐的?
緋綃轉身便大步走出院落,白衣若雪,張揚在晨曦淡薄的陽光中,王子進見了急忙的追了上去。
「緋綃,緋綃,那些人偶怎麼辦?」王子進又想到那屋子中的土俑,不知該如何是好。
緋綃笑了一下道:「待日後囑咐他們將那人偶用草紙填滿即可!」
「這樣就可以了?妖怪就不會寄生在裡面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解決的方法竟然如此簡單。
「任何空虛的東西都會被鬼怪入侵,不光土俑,天地萬物皆是如此,就是人心不能例外!」緋綃輕搖折扇,笑著答道。
王子進聽了,又想了一會兒道:「緋綃,緋綃,我怎麼覺得你這話甚有真意啊?」
自己的舅父就是望子成龍心切,才被鬼怪有機可趁吧。
「嘻嘻,是嗎?」緋綃說著臉上又掛滿了饞相。
王子進見他這臉色,心中不由一寒,果然接著就聽緋綃道:「子進啊,我也累得一宿了,要是有一隻雞吃就再妙不過了!」
「這一大早,你要到哪裡去找雞啊?」王子進聽了不由哀號。
「我們一家飯館,一家飯館的去問,怎麼也能找到的!」
「怎麼能這樣?啊啊啊……」蘇州城的晨霧中,突然傳來一個人痛苦的嚎叫聲,迴盪在那行人寥落的街道間,久久不絕。
過了幾日,宋家派人好好酬謝了二人一番,此事便告一段落。
緋綃拿了那銀兩去買了兩匹青驄駿馬,王子進見他那模樣,似乎又要上路了。
「子進,子進,我們去西京洛陽吧,現下銀兩充足,我們且去好好玩耍一番!」緋綃說著眉飛色舞,一張俊俏的臉上掛滿了企盼。
「好好好!」王子進也甚是高興,西京是出名的大城市,自己還尚未見識過呢,一定要去開開眼界。
「那我去樓下備馬,你隨後就下來吧!」緋綃已經跑下樓去。
「等等我啊!」王子進急忙跟著他也要下樓。
哪知剛剛出了自己的房間,他眼光一瞥,卻看到有一扇雕花的房門半掩,裡面有一張絕美的容顏,目若郎星,一身紅衣,雪白的藕臂正搭在那烏漆的門沿上,像極了沉星。
王子進見了,心中不由一震,鼻子也跟著酸了起來,他幾步跑了過去,一把推開那房門,卻見屋子裡傢俱簡單,哪裡有一個人?
他自己呆呆的立在那空落落的房間中,黯然傷神,是不是自己思念心切,所以才會看到她呢?
他失落的走出屋子,把那扇雕花房門半掩,一路上一步三回首,那門縫卻依舊漆黑一片,不見玉人身影。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子進,子進,你在磨蹭什麼啊?」樓下的緋綃已在催他。
「來了,來了!」王子進快步跑出門去,卻見緋綃正牽了兩匹駿馬,在刺目的陽光下等他。
「接著!」緋綃揚手扔給他一條馬鞭,自己則一躍而上,立馬街中。
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王子進見他那勃發英姿,心中不由豪氣大增,也跟著他躍上馬背,兩人一前一後踏上旅途。
沿路鶯歌燕語,風景秀美,那風中似乎都帶著夏草的香氣,王子進騎在馬上,望著與自己並駕齊驅的緋綃,心中再無憂傷,只覺有知己若此,快意人生,夫復何求?
半掩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