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幾乎只剩白骨的屍體,身上的衣服都已經破爛成條,但是隱約可見那是紅色的布料,正是一個穿著喜服的屍體。
骷髏頭上的髮絲,有幾縷正纏在王子進的手上,一雙黑洞洞的眼窩,直直的望著他的的方向。
似乎在求救,又似乎有滿腔怨恨。
王子進坐在地上,見了這骷髏,不由嚇得傻了,慢慢的往外移去,拚命的搖頭,「不,不要來找我,不是我害的你!」
那黃大見屍骨露了出來,一把扔了斧子,幾步過去把那屍骨扶正坐好,又愛憐的捋了捋它的頭髮,柔聲道:「娘子,娘子,是我不好,可是摔痛你了?」
一張臉上掛滿柔情蜜意,配著兇惡的五官,讓人看著說不出的毛骨悚然。
王子進急忙一把撿起地上的斧子,手一揮就剁斷了纏在手上的頭髮,急忙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去。
才跑了沒有兩步,他面色驚恐,又一點一點退了回來。
只覺得渾身大汗淋漓,似乎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
他的面前,正有一個女人,穿著新娘的嫁衣,徐徐的腳步往前走著,那個女人面色蒼白,嘴畫得分外的紅,似乎剛剛從花轎上走下來的一般。
她頭髮披散著,面無表情,在夜色裡像是凝固了一副可怕的畫。
夜是背景,紅是底色,泛著幽怨的鬼氣。
十、
王子進一步步的後退,終於一腳絆在門檻上,一屁股坐在了柴房的門邊。
那個女人卻看也沒有看他一眼,拎著裙角,邁過了柴房的門檻,直接朝著那副骷髏去了。
只見她緩緩的蹲下,似乎在看一個好玩的東西一樣仔細的打量著那具屍骨,臉上全是惋惜的表情。
「我生前是那麼美啊,沒有想到只有五年,就變成了這般模樣!」說罷輕笑一聲,「人說紅顏最易老,真是不錯,真是不錯!」
黃大也看到那個女人,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娘子,娘子,你回來了?」說罷聲音竟帶嗚咽,「我就知道,你沒有死,你一定會回來!」
「夫君!」那女子緩聲道:「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這世間的事,不是你喜歡就可以的!」
「娘子,娘子,你還要拋棄我嗎?」
「我結婚那天就已經自縊而死,哪想到我作鬼你還不放過我,讓我暴屍了五年!」
「娘子,娘子,我錯了,娘子!」那黃大立刻磕頭如搗蒜,「你說我要怎麼做,只要你回來,怎麼樣都可以!」
那女子卻輕笑一聲,「水倒在地上又怎麼可能再收回去?話說出來又如何能吞回去?」說罷,頓了一段,「同樣,人死了又怎麼能復活呢?」
黃大愣愣的望著眼前的人,似乎在努力的思考著什麼,又好像在反覆的咀嚼著這話。
只聽那女子道:「謝了的花要它留在枝頭是不可能的,同樣,人死了也是如此!你又何必為了那些謝了的花,那些死了的人,賠上自己的幸福與快樂?」
黃大喃喃念道:「謝了的花?死了的人?」
似乎在思索一件極為重要的事。
「愛何其深?恨何其深?這世上的事,一旦執著就會陷入魔障!」
「愛何其深?恨何其深?」黃大又重複了一遍,似乎要急於把這話參透。
外面依舊是圓月清風,王子進見那兩人全情說話,急忙悄悄的爬了起來,往門外走去,剛剛走到大門,就看到一個人白衣如雪,正站在門外。
王子進見了這人,不由渾身虛軟,一下安心下來,哭喪著臉道:「緋綃啊,緋綃,嚇死我了,你怎麼才來啊?」
緋綃見他受驚不小,急忙安慰他,「我也沒有想到會這樣,我設了個法術,把黃大妻子的亡魂招出來,希望能解脫這人的心魔吧!」
「這是怎麼回事?」王子進急忙問道。
「這黃大面目醜陋,偏偏娶了一個略讀了些詩書的美貌女子為妻,這女子在結婚當天看到丈夫後,後悔異常,自縊而死!」
「是這樣啊!那他為什麼和別人說自己妻子未死?」
「那黃大僅見了妻子一面,竟然不能忘情,就對外說自己的妻子沒有死,屍骨也未下葬,一個人搬到遠處居住,又築了圍牆,唯恐別人發現他妻子已經死了,只期有朝一日他的妻子能夠復活!」
「這根本就沒有可能啊!」
還沒等說完,王子進就見屋子裡面大步的走出一個人來,那人高大魁梧,跌跌撞撞的腿腳不穩,目光呆滯,口中還喃喃念著:「愛何其深?恨何其深……」
緋綃見他出來,急忙一把把王子進拉在身後,可那黃大似乎像沒有看到二人一般,轉眼間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山幕中。
王子進和緋綃對望一眼,都想不通其中緣故,兩人好奇的穿過庭院,走進柴房。
只見如水的月光傾瀉在那斗室中,一個穿著喜服的屍骨,正端坐在柴房中央,似乎有生命一般,坐得直直的,一襲長髮,在黑夜中閃著幽藍的光。
緋綃和王子進見了那屍骨,只覺心中有說不出的難受,這個連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子,生前就受到命運的捉弄,哪想死了還不能入土為安。
兩人想著就朝那屍骨拜了一拜。
「小姐,蒙承相救,小生定會讓你早日入土,得償心願!」
王子進剛剛說完,那屍骨似乎得到感應一般,一下委頓在地上,只跌得七零八落,塵土四起。
「她心願終於了了!這個女子,也是可憐的!」緋綃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回眼望向圓月,耳邊松濤聲起。
似乎風中有人在竊竊私語,還是誰?
悠長的歎息。
過了幾日,王子進和緋綃擇了一個好日子把黃大妻子的屍骨安葬了。
那碑上連個姓名也無,一個早早就死了的女子,一個五年都沒有入土的屍骨,最終又得了一塊沒有名字的石碑。
王子進只覺得這人生苦短,朝生暮死,正有無限感慨,只見遠方走來了一個高大的穿著灰色衣服的僧人,那僧人面目醜陋,身材魁梧,緩步走了過來。
只見他朝那石碑拜了幾拜,面露淒涼之色,然後揮了揮袖子,邁開大步就走了,且行且歌: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無愛故,無憂也無怖……
「那人是誰?」王子進在夕陽中望著那僧人遠去的背影問緋綃道。
「我不認識!」緋綃笑道。
「你不認識,那我也不認識!」
兩人只覺得做了一件很好的事,心中舒暢,比肩回了客棧,夕陽如血,映照著那光滑的石碑,給冰冷的石頭鍍上了一層粉紅的顏色,像是女子含笑的桃花臉。
而幾里之外,正有一隻青蟲,翅膀殘破,正掙扎著往江寧的方向飛來。
十一、
兩人走在土路上,遠遠就見那被夕陽染得發紅的路盡頭站著一個人。
那人的衣服,隨風飄曳,比這落日,更紅幾分。
王子進和緋綃見了這人,相視一望,心中皆是一沉。
他們要怎麼和蘭香說,那個死去五年的新娘並不是她呢?那一字箴言所蘊含的真意,似乎越發的撲朔迷離了!
「公子!」蘭香見二人回來,嘴角牽出一絲苦澀的微笑,緩緩道:「我都知道了!」
王子進望著她淒楚的面容,心中難過,實在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半晌才說擠出幾個字:「不要著急,我們再去找找!」
「王公子莫要掛懷!」蘭香搖頭苦笑:「若是真的如此簡單,我就不會思索五年也不得其意了!」
「這事情還有轉機也未可知!」緋綃在一邊說道。
「還有什麼轉機?」王子進聽了又來了精神,難道還有別的新娘死了?
「公子莫要多慮,我實在是不想二位和我一樣陷入苦惱中,公子的恩情蘭香領了!」說罷淚盈於睫,「我也實在不想再拖累二位了……」
話還沒有說完,王子進便叫了起來,「這是什麼話?幫人自然要幫到底,萬萬不可半途而廢!」轉頭又向緋綃道:「緋綃,你剛剛說的轉機又是怎麼回事?」
只見緋綃面色冷峻,似乎再思索一件極為重要的事,聽到他這樣問,又回首上下打量了一下蘭香的裝扮,緩緩道:「我剛剛就一直在想,有一種新娘,是一結婚就注定要死的!」
「什麼?」王子進聽了嚇了一跳,「自古以來洞房花燭夜就被譽為人生快事,哪裡還有這樣的新娘?」
蘭香也是一臉的迷惑,只是直直的望著緋綃,祈望求得一個答案。
可是緋綃說道這裡卻不說了,一擺手笑道,「我們回客棧吧,現在天色也不晚了!」
王子進望著他白色的背影,知道他又在賣關子,只好搖搖頭,跟在他後面回去了。
「你說的新娘是怎麼回事啊?」王子進發揮鍥而不捨的精神,一路追問。
「哎呀呀,你煩不煩?」緋綃歪在簡陋客棧的木床上道:「自古以來就有那種新娘,只是現在不能確定她是在哪裡死的!」
「自古以來?」王子進撓著腦袋道:「是不是『陰親』啊?」
「子進!」緋綃聽了俊臉上露出笑容,似乎對他頗為讚許,「所去不遠矣!」
「到底是什麼嗎……」還沒等說完,就見緋綃眼中突然精光大盛,接著一翻身就從床上站了起來,伸手拉開了木窗。
「你這是要幹嗎?」王子進話音還沒有落地,就見窗外的黑夜中,一點螢光劃著弧線慢慢悠悠的飛了過來。
緋綃朝窗外伸出手去,那螢光一下落在他的手掌中,不再動了。
那是一隻翅膀破損,奄奄一息的青蟲。
「怎麼還有?」王子進見了那青蟲納悶道:「這只好像去了不好的地方啊,怎麼這樣狼狽?」
緋綃卻不理他,劍眉緊鎖,似乎遇到了什麼非常棘手的事。
過了半晌,方緩緩說道:「子進,我們明天就出發吧!」
「去哪裡?」王子進見他突然這樣說,感到意外非常。
「去一個,」緋綃緩緩的轉過頭看著他,王子進見他嘴角掛著一絲笑意,眼中卻全是憂慮神色,薄唇微啟,輕聲道:「人間地獄!」
王子進聽著這話不由一愣,只覺得這燭光忽然都不甚明朗起來,顫聲道:「你不是開玩笑?」
緋綃不再理他,笑而不答。
王子進見他這模樣,八九不離十已經找到了事情的根源,再看那緋綃掌中的青色蟲子,完成任務後,翅膀微顫,觸角也耷拉下來,顯是活不了了。
王子進望著那瀕死的蟲子,只覺心情無比的沉重。
十二、
次日,幾人就出發了。
王子進和緋綃皆是一臉憂慮,不知這前途有什麼在等著自己。
只有蘭香見事情有了轉機,異常的開心,一路上淨是逗弄容兒,那女孩卻一點也不領情,笑也不笑,只是陰沉著臉,啃著自己的手指。
緋綃去雇了一條船,幾人又順著長江順流而下,王子進幾次問他,他卻都不說目的地是哪裡。
在船上行了幾日後,又換了馬車,幾人一路顛簸,只覺得這路程似乎沒有盡頭一般。
而且所行之處,人煙越來越荒僻,觸目所及,一片蕭瑟淒涼,簡直讓人無法相信此時是春末夏初。
終於行了十幾日,王子進見前面簡陋的道路上,出現了一個石頭的界碑,上書了三個紅色大字:沅州界!
那紅色大字襯著滿地黃土,分外醒目。
王子進方知道這是到了沅州了。
「緋綃,緋綃!」王子進見了急忙縱馬過去,趕上前面帶路的緋綃。
指了指這滿地黃土說:「這裡是沅州?沅州不是靠近沅水,怎麼這般蕭瑟?」
「不錯!」緋綃道,「這裡正是沅州,沅州西部大旱,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所以此處民不聊生,稍微有的體力的人都遠離了這裡!」
「那我們這是要去哪裡?」王子進聽了不由咋舌。
緋綃望著滿目黃沙,似乎四野無人,無奈道:「我們要去旱情最嚴重的地方!」
王子進聽了,只覺得前路艱難,但又無法打退堂鼓,只好硬著頭皮跟上去。
又行了一日,到了集市上,緋綃將駿馬賣了,換了水和少許乾糧,又帶著一行人繼續趕路了。
一路上蘭香愁眉苦臉,似乎有非常不高興的事情。
「蘭香,我來幫你抱著容兒吧!」王子進見她似乎力不從心,急忙要去幫她。
「王公子!」蘭香笑道:「你莫要忘記我已經死了,現在只是一縷魂魄,又沒有肉身,怎麼會累?」
「哦!」王子進討了個大大的沒趣,看著頭上如火似荼的太陽,只覺得自己的腳步倒是越發艱難了。
三人在烈日下走了整整一天,眼看日頭西沉,緋綃還沒有停止的意思,王子進不由心中暗暗叫苦。這兩個人一個是沒有肉身的鬼,一個是千年狐妖,只有自己是凡夫俗子一個,怎麼能和他們相提並論。
「緋綃啊,我們歇歇吧!」王子進在後面哀號道,只覺得兩條腿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而且口乾舌燥,被太陽曬了一天,渾身簡直能冒出火來。
「快到了!」緋綃說著指著遠方的一個村莊,「就是那裡!」
王子進在夕陽中遠遠望去,只見那村莊的土地因為太過乾旱,溝壑縱橫,幾棵如木雕一般乾瘦枯萎的樹立在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