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種孩童時代的趨向大多都被忽視掉了,可在最早的童年仍然有一些看得到的事實以供探討。我認識的一個八歲女孩,在她媽媽離開餐桌的時候,她就會不自覺地利用這機會,儼然以母親的代理人自居:「現在我是媽媽,卡爾,你現在要再多吃些蔬菜嗎?聽我的話,再多吃一些……」等等。一個還不足四歲的聰明伶俐的女孩,由以下所說的話完完全全地道出了這種兒童心理,她坦白地說:「現在媽媽可以走了,之後爸爸肯定要和我結婚,而我將變成他的太太。」這絕不是說她不愛她的媽媽。同樣,如果在父親遠行的時候,男孩被允許睡在母親身邊,而一旦父親回來後,他又被叫回去與他不喜歡的保姆睡覺的時候,他肯定會有一種願望:「父親永遠不在家該多好!」這樣他就可以永遠擁有那個親愛的、美麗的媽媽,而父親的死明顯就成為這一願望的達成。因為小孩由「經驗」(例如,已死去的祖父永遠不再回來)得知人死了就再也不能回來了。
雖然在小孩身上,我們可以找到很多與我們的解釋相吻合之處,可從成人心理症的精神分析來看,卻不能達成如此完全的效果。因而,心理症病人的夢不得不加上「夢是願望的達成」這一前提才可以更完整地瞭解。某日我看到一位婦人很憂鬱,哭泣著。她告訴我:「我再也不想見到我的親戚了,他們使我害怕。」緊接著,她又主動地告訴我一個她四歲時所做的夢,這夢到現在她仍然清晰地記得,當然,她實際上根本無法知道它的意義。「一隻狐狸,或者是山貓在自己家的屋頂上來回走著;接著,有些東西掉下來,又好像是我自己掉下來,然後就是媽媽被抬出房子外——死了。」夢者因此而大哭。我告訴她這個夢是指她希望見到自己母親死亡的童年願望,因為這個夢,使她覺得沒臉見其親戚,然後她又給我講了一些小時候的故事。當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街上的小男孩叫她一個很難聽的外號「山貓眼」;還有當她三歲時,有一次從屋頂上掉了一塊瓦片敲破了母親的頭,使她頭部出了很多血。
我曾對一位年輕女病人的各類精神狀態作過透徹的分析。在她起初發作的狂暴惶恐的狀態下,她對母親表現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轉變,只要母親接近她,她就對母親拳腳交加,辱罵厲斥,可與此同時卻對另一位比她大很多的姐姐極其柔順。後來她變得比較沉靜清醒,實際上是較無表情的狀態,經常睡不好覺,也就是這個時候她開始接受我的治療和夢的分析。這個時候的夢大多經過一些掩蓋,間接地說了她母親的死亡。有時候是看到她參加一個老婦人的喪禮,有時候是夢見她與姐姐坐在桌旁,身上穿著喪服……毫無疑問都可看得出夢的意義。在她慢慢地康復後,她開始有了一種歇斯底里的恐懼症,而最大的恐慌就是會擔心她媽媽發生什麼意外,無論是她當時身在何處,只要一有這種念頭,她就要趕回家看看母親是否還活著。通過這個病例,加上我從其他途徑得來的經驗,可謂是收穫不小。
由此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心靈對同一個讓它產生興奮的思想,可以產生不同的反應,就如同對同一個作品可以用幾種文字翻譯。在她狂暴惶惑時,我認為是當日「繼發的心理步驟」已完全被平時受壓制的「原本心理步驟」所放棄,以致對母親潛意識的恨意佔了上風,所以才明顯地表現出來。後來,病人變得較為沉靜而清醒的時候,表明自己不安的心靈已平息下來,「審核制度」之所以得以抬頭,是因為對母親的敵意只有在夢境中才會出現,在夢中她表現出讓自己的母親死亡的願望。最後,當她在向正常之路邁進的時候,她就產生了對母親的過分關心——這是一種「歇斯底里的逆反應」和「自衛現象」。而由這些觀察所得,我們對於很多一般歇斯底里症的少女常對其母親有太多的依賴,也有了清晰的解釋。
在我的另一個病例中,我曾經有對一個患有嚴重「迫使心理症」的青年人的潛在意識精神生活作了很深入的研究。當時他嚴重到不敢上街去,因為他害怕自己在街上會見人就殺,他整天都在為街上發生的任何可能牽扯到他的謀殺案,找出自己的確不在場的證據,當然,這個人的道德觀念和他的教育程度都擁有比較高的水平。通過分析(並在此基礎上治療其病)可知,在這要命的「強迫意念」下,隱藏著他對過分嚴厲的父親的一種謀殺的衝動,而這個衝動曾經在他七歲那年顯現了出來,這讓他十分吃驚。當然了,現在的這種衝動早在七歲之前就已經醞釀著了。而且就在他三十一歲那年,父親因一種痛苦的疾病而死去,於是這種強迫意念開始在心中作祟:把對像轉換為陌生人,進一步形成了這種恐懼症。任何一個曾希望謀殺親父的兒子,怎麼可能對其他無血親的陌生人不存殺害之心呢?於是他只好把自己鎖在房間裡。
以我現有的經驗來看,後來完全變成心理症的病人,父母多數是在其童年時代的心理上佔有很重要的位置。對雙親之一產生深愛而對另一方深恨,由此形成於童年時期的永久性心理衝動,也是今後發生心理症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是,我不相信心理症的病人與普通人在這方面有明顯的區別——也就是說,我不相信這些病人本身能產生出一些絕對新奇而不同於正常人的特點,比較可能的說法(這是由平時察覺正常兒童所得到的證明)應該是:日後變成心理症的孩子,在對父母的喜愛或者敵視的層面,將一些正常兒童心理中不明顯、不強烈的因素明顯地表現了出來。由古代傳下來的一些野史軼聞其實也可以看出這種道理,只有通過以上所說的孩童心理的假定,我們才能真正知道這些故事深邃而又普遍的意義。
在這裡我將提出的是有關俄狄浦斯王的趣聞,其實也就是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就是底比斯國王萊烏士與王后約卡士達所生的兒子,因為神諭在他生前就已預示他長大後會殺害自己的父親,因此他一生下來,就被棄於野外。可他卻被鄰國國王收養,成了該國的王子,直到他後來發現自己出身不明而去求神諭時,神諭告訴他,他命裡就將殺父娶母,並警告他遠離家鄉,他才決定離開那個國家。
可就在這離家的路上,他碰到了萊烏士大王,因為突然的爭吵,他將這身份不明的父親殺死了,他來到了底比斯國後,在這裡他回答出了攔路的斯芬克斯(希臘神話中人面獅身怪物)之謎,而被感激的國民擁為王,與此同時娶了約卡士達為妻。他在位期間國泰民安,並與自己的生母生下了二男二女。直到最後底比斯發生了一場大瘟疫,他的國民再次去求神諭,這個時候所得的回答是,只有將謀殺先王的兇手趕出他們的國度才可以停止這場浩劫。可兇手在哪呢?事情過去那麼久了,而這個罪犯又到哪兒找呢?這部悲劇就這樣一步一步,突然山窮水盡,突然又柳暗花明地(正如精神分析的工作一樣)慢慢引出了最後的殘酷真相——俄狄浦斯就是殺死萊烏士的兇手,而且更糟的是他本身還是那個死者與其妻子所生的兒子。為這糊里糊塗所做出來的滔天大禍而感到震驚的俄狄浦斯,終於走進最悲慘的結局——他弄瞎了自己的眼睛,然後離開了家鄉之國,完全符合了神諭的預示。
《俄狄浦斯王》是一部關於命運的悲劇之書,天神意志和人力在災難面前只不過是蚍蜉撼柱,正是那種強烈的對照形成其悲劇性。而觀眾深受感動的大約是這人力的渺小,神力的可怕吧!近代作家也因此紛紛以他們自己構想的故事來表達這樣的矛盾,以期望達到同樣的悲劇效果,但是觀眾們卻似乎對這些作品中沒辦法改變命運而死亡的可憐角色,並沒有投以相似的感動。就這方面來說,近代的悲劇是失敗的。
因此,如果說只有《俄狄浦斯王》這部戲劇才能使現代觀眾或讀者產生和當時希臘人同樣的感動,那麼現在唯一可以解釋的是,這部希臘悲劇的效果其實並不在於命運和人類意志的衝突,而僅僅在於這衝突的情節中所表現出的某種呼聲引發的共鳴,使我們覺得《批評女祖先》等近代的命運悲劇作品缺乏真實感。的確,在俄狄浦斯王的故事裡,是可以找到我們的心聲的。他的命運之所以讓我們感動,是因為我們自己的命運也同樣的可憐,因為在我們還未出生之前,神諭已將最毒的咒語加在我們一生當中。很可能,我們命中注定第一個性衝動的對象就是自己的母親,而第一個仇恨的對象就是自己的父親,與此同時我們的夢也會使我們相信這種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