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以前曾經舉過一個夢例來說明夢中所完成的願望並不一定是現在的願望,它們可能是在過去的、已放棄或已受壓制而埋藏的願望,可我們也不應該因為它曾復現在夢中,就覺得這願望仍然繼續存在。但是,它們並沒有完全消逝,並不是像我們一樣人死了就會完全歸於虛無,它們倒有點像《奧德賽》中的那些魅影,只要喝了人血還可以還魂的。那夢見孩子死於小盒子內的例子就包含了一個十五年前就存在的願望,當時夢者已承認其存在——而且,這可能是最重要的夢的觀點,有關夢者童年的記憶就來源於這個願望的存在。
當夢者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具體是在幾歲時發生的,她已記得不太清楚了),她聽到人家說,她母親在懷她的時候,曾患過嚴重的精神郁夢症,曾強烈地盼望這個孩子胎死腹中。等她長大了,而且自己有了身孕,她只不過依樣畫葫蘆地形成了這樣的夢。任何人如果曾經夢見父母、兄弟或姐妹死亡而很悲慟,我並不覺得這就會證實他們「現在」仍然希望家人死亡,而解釋夢的觀點,實際上也不需要有這種確認。它只是在說明,這種夢者必然在其一生的某個時段有過這樣的希望。可我認為,這些說法,似乎還很難讓人信服,很可能,有人完全反對這種想法的存在。他們覺得無論是現在已消除的或還存在的,這種荒唐的希望不可能曾經發生過,所以我只能利用現有的例證來勾勒一下已潛藏下來的童年期的心理狀態。
首先,讓我們來考慮一下小孩子與他兄姐之間的關係。我的確是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總覺得兄弟姐妹永遠是相親相愛的。因為,每個人實際上都曾對其兄姐產生過敵意,而且我們能證明出這種疏遠實際上是來自童年期的心理,有些還會持續到現在,甚至,那些對其弟妹很好的人,實際上,童年時期的敵意依然存在於心中。會有兄姐欺負弟妹,譏罵、搶他的玩具的情況出現,而年紀較小的只有滿腹怒氣,不敢發作,對於年紀大的兄弟姐妹會感到羨慕又害怕,而後他最早爭奪自由的衝動或者首次對不公平的抗爭,即針對這壓制他的兄姐而發。這時他們的父母會抱怨說,他(她)們的孩子總是不和睦,卻找不到原因。實際上,即便是一個乖孩子,我們也沒辦法要求他的脾氣達到我們成人所應有的那樣,因為小孩子都是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他急切地感到自己需要,並很努力地想去滿足自己的需要。
特別是有競爭者出現的時候(可能是別的小孩子,大多是兄弟姐妹),他們就肯定會全力以赴。還好我們並不因此說他們是壞孩子,我們只會說他們調皮。因為畢竟這種年紀他們是不可能通過自己的判斷或者是以法律的觀點來為自己的錯誤行為負責的。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在所謂「童年期」階段,利他助人的衝動和道德的觀念開始在小小的心靈裡慢慢生長,援引梅涅特的話:一種「續發自我」漸漸出現,而壓制了「原本自我」。當然,道德觀念的發展並不是在所有方面都同時進行的,而且,童年時「非道德時期」也是因人而異的,我們對這種道德觀念變化的失敗習慣性地稱之為「退化」,可實際上這只是一種發展的「遲滯」,雖然「原本自我」已因「續發自我」遁形,但在歇斯底里症發作時,我們仍然可或多或少地看得出「原本自我」的痕跡。在「歇斯底里性格」與「玩童」之間,我們的確可以找到很明顯的相同之處;相反,迫使觀念心理症,卻是因為「原本自我」的呼之欲出,而引發「道德觀念的過分發展」。
有很多人,他們目前與其兄弟很和睦,而且為他們的死亡而悲痛欲絕,在夢中卻發現他們早年所具有的潛意識的敵意,仍然沒完全消除;尤其從三四歲之前的小孩子對其弟妹的態度中還可以看出一些很有趣的事實。父母親往往會告訴他,新生的弟弟或妹妹是鸛鳥從天上送來的,而小孩子在仔細地打量這新來的小東西以後,往往這樣表示他們的決定:「我看,鸛鳥最好還是再把他帶回去吧。」
在此,我鄭重地說明,我認為小孩子在弟妹降生以後,都能感覺到他們帶來的壞處。我曾有個小病人,他現在與比他小幾歲的妹妹相處得很好,可在他知道媽媽又生了一個小妹妹的時候,他的反應是:「無論怎樣,都不把我的小紅帽子給她!」而如果說小孩要長得更大時才會覺得弟妹將使他少受很多寵愛的話,那他的敵意應該是從那個時候起才產生的。我曾經看到一個不到三歲的女孩,居然想把搖籃裡的小嬰兒勒死,而她的理由是,她覺得這小傢伙如果繼續活著對她很不利。小孩在此段時間多半都強烈地、毫不掩蓋地表現他的嫉妒心理。還有,如果那新生的弟妹不久就死去,而會讓他再次挽回之前全家對他的寵愛,那麼,下次,如果那鸛鳥再送來一個小弟妹的時候,這個孩子是否會很自然地又希望他死去,以使他得到之前第一個弟妹沒出生前或他(她)死後的那段幸福的日子呢?當然,就正常狀況來說,小孩對其弟妹的這種態度,可能只是一種因年齡不同所致的結果,而經過一段時間,小女孩們就會對新生無助的小弟妹產生母愛般的本能。
一般來說,小孩子對其兄弟姐妹的仇視實際上比我們所看到的、觀察到的更為普遍。
就拿我自己的兒女們來講,因為他(她)們每一個歲數都很接近,使我根本沒辦法作這種觀察。現在為了補償這一點,我認真地觀察了我那小外甥,他那集眾寵於一身的「專利」在十五個月後因為另一個女性對手的降生而結束。雖然,剛開始他對這個新妹妹表現得很好,撫愛她、吻她,可還不到兩歲開始學說話時,他就立即用這新學的語言,表示了自己的敵意。一旦別人談到他的妹妹,他就會氣憤地哭叫:「她實在是太小了、太小了!」而再過幾個月,當這個妹妹已經長得夠大而罵不了「太小了」的時候,他又找出了另一個「她並不值得如此受愛護」的理由:「她一顆牙齒也沒有。」還有,我們家人都特別注意到我另一個姐姐的大女兒,在她六歲的時候,花了大概半個鐘頭,對自己的每個姑姑、姨媽不停地說:「露西現在還不會知道這個吧?」露西是她的競爭對手——比她小兩歲半。
我問到的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曾夢到過兄弟或姐妹的死,並找出了其中所暗含的強烈的敵意。在女病人身上——除了一個例外,我都得到過這種夢的經歷,可這個例外,只經過簡單的分析,又可證實這種說法的正確。有一次,當我正坐著為一個女病人解釋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她的症狀可能與此有關係,因此我問她是否有過這種夢的經驗,想不到她居然說沒有。可她說只記得在四歲時頭一次做過這樣的夢(當時她是全家最小的孩子),以後這夢也出現過好幾次。「一大堆孩子,包括所有堂兄堂姐們,正在草原上遊戲,突然間他(她)們全都長了翅膀,飛上天去,而永遠不再回來。」她本身並不明白這個夢有什麼意義,可我們卻很容易看出這夢是代表著所有兄姐們的死亡,只是用的是一種不受所謂的「審核制度」影響的原始模式,同時我大膽地進一步分析:她小時候與叔伯的孩子們常住在一起,其中曾經有個孩子夭折,夢者當時還不到四歲,可能會產生這種疑問:小孩子死了以後會變成什麼?而其得到的回答大概就是「他們會長出翅膀,變成小天使」。經過這種解釋,那些夢中的兄姐們都長了翅膀,就如同小天使一樣,飛上天了——而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可我們這小天使的編造者卻獨自留下來了;全部都飛走了,只有她一個人留下來。孩子們在草原上遊戲,飛走了,這幾乎是指「蝴蝶」。由此看來,似乎小孩子的思想聯想也與古時候人們想像賽姬和有翼的蝴蝶時的聯想一樣。
可能有些讀者現在已同意小孩的確對其兄弟姐妹存有敵意,可他們卻還是懷疑,難道小孩的赤子之心竟會壞到想置他們於死地嗎?有這種看法的人,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小孩子的「死亡」觀念和我們成人並不完全相同,他們腦海裡甚至根本沒有衰老病死的驚恐、墳場冷清的可怕和無極世界的陰森。所有成人對死的不能忍受和神話中所說的可怕的「末日」,在小孩心中其實是根本不存在的,死的驚恐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不可理解的,所以他們常會用這種可怕的話對他的夥伴大聲地恐嚇:「如果你再這樣的話,你就會像弗蘭西斯那樣死掉。」這種話讓做母親的聽了大為驚訝,乃至不能原諒;甚至當一個八歲的孩子在和母親一起參觀了自然歷史博物館之後,竟然對他母親說:「媽,我實在太愛你了,如果你死了,我肯定把你做成標本然後放在房間內,這樣我就可以天天見到你!」小孩對死的觀念就是這樣與我們不同。
對小孩子而言,他們並沒意識到死前的痛苦,因此「死」與「離開了」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同樣的「不再打擾別的還活著的人們」。他們根本分不清這個人不在,是因為「距離」、「聯繫疏遠」或「死亡」。在小孩最早的年紀裡,一個保姆被解雇了,而沒過多久母親死了,那麼我們由分析經常可以發現,這兩個經歷在他的記憶中形成了一個串聯。另外,還有個需要清楚的事實是,小孩往往並不會強烈地想念某位離開的人,而這常使一些不理解的母親為之傷心。(例如,當這些母親離家幾個禮拜回來後,傭人們說:「小孩在你不在時,從不吵著找你。」)可實際上,如果她真的去世了,她才會明白小孩只是最初看來似乎忘了她,可慢慢地他們就會開始記起亡母而哀傷的。
因此,小孩只是希望消除另一個小孩的存在,而且將這個願望用死亡的形式來達成。由死亡願望的夢所引發的心理反應證明,無論其形式有多麼不同,在夢中所代表的小孩的願望和成人的願望仍然是同樣的。
但是,如果我們把小孩夢見其兄弟的死解釋為童年的自我中心使他把兄弟看做對手,那麼對於父母之死的夢又怎樣解釋呢?父母愛我、育我,難道還以這種自我中心的理由來表達出這樣的願望嗎?
對這種難題的解決,我們可以從一些線索著手——大多數「父母之死的夢」,都是夢見與夢者同性的雙親之一死亡,因此男人經常夢見父親之死,而女人經常夢見母親之死。當然並不一定都是這樣,可大部分狀況如此,以致我們需要用擁有一般意義的因素來進行解釋。一般來說,童年時「性」的選擇愛好經常引發兒子視父親、女兒視母親如同情敵,而只有他(她)死了,他(她)們才能遂其所欲。
當讀者斥責這種說法荒誕絕倫的時候,我希望你們能再客觀公正地考慮一下父母與子女實際上的關係如何。我們首先不得不把傳統的行為標準或孝道所要求於我們的父子關係和日常真正所觀察到的事實分清楚,這樣就不難發現父母與子女間的確隱藏著不少的敵意,只不過在很多狀況下,這些願望不能通過「審核制度」而已。
讓我們先討論一下父親與兒子之間的關係。我覺得因為奉行了「十誡」的禁令而使得我們對這方面事實的感受純化了,或者我們不敢承認人性都忽視了「第五誡」的事實。在人類社會的最低和最高階層裡,對父母的孝道往往比其他方面的興趣來得遜色。從古代流傳下來的神話、民間小說等都會讓我們發現很多使人深思的有關父親霸道專橫、濫用其權的傳聞。宙斯將其父親「閹割」而代替其位;克洛諾司吞食自己的兒子,正如野豬吞食小豬一樣。在古代家庭裡,父親越是殘暴,兒子肯定越與其產生敵對,而且更希望其父早日死去,以便可以早點接掌其權。甚至在中產階級的家庭裡,父親也因為不讓兒子作自由的選擇或反對他的志願而形成了父子間的敵對。醫生經常可以看到這樣一件恐怖的事實:父親死亡時的悲傷有時還不足以掩蓋兒子對因此得到自由之身的滿足感。一般來說,現代社會的父親仍然對得來已久的「父性權威」至死不放,這才導致詩人易卜生在他的戲劇裡將父子之間源遠流長的矛盾搬上了舞台。母親與女兒之間的衝突也大多開始於女兒長大了想爭取性自由而受母親干涉的時候,而母親在這個方面也多少因為眼見含苞待放的女兒已長得亭亭玉立,而自己卻青春不再,難免有傷痛之情。
所有這些都在一般人身上發生過,可對一些把孝道看做理所當然的人來說,對其父母之死的夢,卻仍無法解釋得通。但是,我們仍可就以上討論繼續探討這些童年早期的死亡願望的來源。
就心理症的探析而言,更確認了我們以上的各種說法,因為分析的結果顯示出小孩最早的「性願望」是發生在很早的年齡,女兒最早的感情對象是父親,而兒子的對象是母親,因此對兒子來說,父親變成可怕的對手,而母親就成了女兒的對手。這種狀況正如兄弟之間「對手」的敵視一樣。因此在孩童心理中,這種感情很快地形成「死亡願望」。一般來說,在雙親的方面,也很早就產生同樣的「性」的選擇。很自然,父親很疼愛女兒,而母親袒護兒子(可「性」的因素無法扭曲其判斷的範圍,他們仍是主張嚴格地訓練子女的),小孩子們也會注意到這種偏袒,同樣也會對欺負他的一方表示反對。小孩覺得大人「愛」他的話,並不僅是滿足他一種特殊需要,它必須包括縱容他各方面的意願。大概來說,小孩作出這些選擇,一方面是因為其本身的「性本能」,另一方面則來自雙親的刺激加強了這種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