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章包括五個主題:人的概念—語言—認識與知識—我們應該做什麼?—大腦、意識和精神。之所以如此,首先並不是因為當代思想家在時間上離我們太近,因此我們還不能確定哪些思想家更為傑出,並且會對未來的哲學發展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其次也不是因為隨著大學的增多20世紀80年代時的德國擁有20所大學,而今天這個數字增加了三倍。,大學裡的哲學教授職位也相應地增多了,因此之故,在當代哲學音樂會裡的各種聲音的數量也顯著地增加起來,而且其中的聲音也並不那麼和諧一致。
眾所周知,最初的哲學是涵蓋當時所有的知識領域的指的是理論知識,而非農民、手工業者、藝術家和海員等的「實踐知識」。早在古希臘羅馬和中世紀時,醫學、數學和法學就建立了自己獨立的學科。那些科學家們,即那些科學進步的先鋒人物們,也越來越多地遇到他們專業的基本問題,並因而面對過去本來更多的是屬於哲學領域的問題。於是,在數學家們之間就產生了一場關於數學基本問題的深入討論。在物理學家那裡,這個過程就更是顯而易見的了,特別是自普朗克和愛因斯坦以來,也就是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來,物理學家們不得不思考那些讓人覺得更是哲學問題的問題。
什麼是時間?什麼是空間?兩者之間的關係如何?什麼是物質?宇宙是如何形成的?為什麼宇宙正在不斷地迅速膨脹,以至於遠離我們的星系正在以接近每秒300000公里的光速逃逸我們的宇宙故鄉?對於地球上生命的出現和生命的進化,也存在與之相應的問題。自近代開始,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簡言之,自然科學從哲學母親的懷抱裡掙脫了出來,後來,到了18世紀和19世紀,如今被稱為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學科如歷史學、社會學、國民經濟學、心理學以及語言學也獲得了解放。當然哲學家們仍然思考所有的這些問題——這是他們的本職工作。除了自然科學之外,還有自然哲學,除了法學之外,還有法哲學等。哲學家們當然也必須以各門具體科學所取得的知識為基礎,他們至少要瞭解這些知識,並考慮到這些知識對哲學產生的影響。
在專門科學與哲學之間也能夠就一些重要的問題展開富於成果的討論。能夠看得出,這樣的一些討論對於哲學家們也是富於啟發意義的,這會使他們更加關注具體問題。由於獲得了一些更具體的論據,或者獲得了一些新的研究結果,他們常常不得不改變或修正自己過去的觀點。在20世紀的哲學家中間,摒棄自己過去的思想並重新開始的哲學家不乏其人,卡爾納普和維特根斯坦就是其中的兩個典型例子。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況,不管是在某個個別學科中,還是在哲學領域內,一些基本問題被重新提了出來加以研究,當然這些問題也在個別學科與哲學間引起了討論。哲學家們對此能夠作出重要的貢獻嗎?只要他們對於相關的問題有足夠的認識,此外還擁有足夠的思想史方面的知識,在科學方法論問題上有判斷力,能夠在各學科間作對比,那麼他們就能夠作出自己的貢獻。
我認為,在本章我將要概略地闡述的五個問題範圍內,至少已經顯示出了這樣一種趨勢,即人們摒棄了那種包羅萬象的體系,不再試圖從「一個觀點出發解釋一切」,而是依據經驗結果,更加注重對個別問題的具體討論。
1人的概念(哲學人類學)
[1]概念與歷史
如果我們用哲學家的目光或透過科學的眼鏡來審視人類,那麼我們會清楚地發現,在人類認識自身方面,還有兩個更為寬廣和神秘的領域是永遠不可窮盡的:一方面是人類意識剛剛覺醒時就產生的神話和宗教關於人的一些思想;另一方面是偉大的文學和藝術作品對人的闡釋,甚至可以說,這些偉大的文學和藝術作品對人的本質的某些方面的認識比哲學要來得更為透徹。
此外,一方面,在早期的人類文明階段,人作為存在物要高於動物和植物這樣一種思想也不是自然而然就產生的;另一方面,把人看做是同一種人類的成員也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古埃及人、古希臘人以及其他一些民族那裡,「人」這個詞只是針對本民族的成員來說的,希臘人輕蔑地把非希臘人稱作「野蠻人」,時至今日,這個詞仍然保留著它的含義。
「人類學」並不是個新詞,它是從希臘語antlhropos——人而來的。就我們所知,新教人文主義學者卡斯曼於1596年在他的一本書的題目中首次使用了這個詞。十八九世紀時,它指的是生物學的分支,其主要任務是對人種的描述、研究和區分,因此,它的研究範圍大概與今天的民族學和種族學相近。隨著19世紀進化論的出現,研究人類的起源和發展就成為一個新的課題,它主要以挖掘出的人體骨骼為依據。與此相聯繫,在我們今天的語言應用中所指的人類學家首先就是一個在這一領域內從事研究的學者。
從公元前5世紀開始,這種「民族中心論」在古代思想的發展過程中逐漸得到了克服,比如,當歷史學家希洛多德遠遊異邦並認識了他們的思維方式和文化之後,他就努力為克服自己本民族對非希臘人的種族偏見而鬥爭。到了智者學派那裡,人人平等的思想從某種程度上才真正出現,這不僅僅涉及希臘人和「野蠻人」之間的關係,而且還涉及自由人和奴隸之間的關係——而亞里士多德還曾經試圖證明奴隸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堅信所有的人都享有同等的權利,斯多葛派和基督教對此作出了劃時代的貢獻當然,直到19世紀,奴隸制在基督教世界也一直存在。「humanitas」——「人道」或「博愛」這個詞就是由斯多葛派創造的。但是,每個人都知道,即使在今天,人類的社會現實距離這個理想仍然非常遙遠。
由於許多種科學都以人為自己的研究對象,於是我們通常稱在自然科學領域內研究人類的科學是物理人類學或生物人類學,根據其專業範圍,還可以劃分為醫學人類學、心理人類學、教育人類學等。
卡爾·馬克思和查爾斯·達爾文一樣,他們的學說極大地改變了人的概念,不僅僅改變了人的科學和哲學觀念,而且還改變了大眾的意識形態。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是勞動的動物,他被迫勞動,而且是在社會中與他人共同勞動,只有通過這種勞動,他才創造了自己的世界,並最終創造了自身。
達爾文用他終生的科學研究證明了,地球上的生命是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中不斷地從低級到高級進化的結果,人類就是這種進化的產物,人的祖先就是從動物進化而來的。1859年,達爾文發表了他的《人類的由來》。
最後,西格蒙特·弗洛伊德又將達爾文關於人的特殊地位的相對性的理論推進了一步,他認為,在人的慾望結構和無意識的心靈生活中也存在動物性。如今在《夢的解析》發表一百年之後,儘管弗洛伊德的某些假說和理論已經受到人們的質疑,但是他的學說仍然持久地改變了人的概念。
[2]捨勒的推動
像捨勒這樣一個人能夠勇於面對具體問題,這是一件歷史的幸事。他堅信,自己作為一個思想家必須把建立一種「探索人的本質的基礎科學」當做自己時代的哲學的迫切任務,對他來說,人的概念是他的思想的基本範疇;此外,正如他的生活以及他的學說所顯示的那樣,作為一個人,他以一種特有的方式觀察著自己的同類;對他來說,哲學思想觀點的特點就是認識人的最內在的本質。他面對著一種精神狀況,在這種精神狀況中,哲學家對於長久以來成為哲學的主要興趣的認識論感到不滿,他不再關心認識論問題,而是關注人本身,在他眼裡,哲學的任務不僅僅只是考察人的認識功能,而應該從整體上把人當做一個有感覺、有痛苦、有認識和有行動的人來考察。尤其是自達爾文以來的生物學,自弗洛伊德以來的心理學,自狄爾泰以來的歷史學,還有諸如社會學等學科提供了大量的關於人的知識,這就要求人們對這些知識進行綜合分析和闡釋,除了哲學之外,哪一門學科能夠勝任這項工作呢?捨勒就是首先從事這項工作的人之一。
「這樣,我們就擁有了一種自然科學的人類學,一種哲學的人類學和一種神學的人類學,它們彼此之間互不關心,因此我們沒有一種關於人的統一的觀念。」因此,捨勒試圖從人與動物的關係出發重新確定人的本質以及「人的形而上學的特殊地位」。他從考察生物的精神力量的等級出發,無意識、無感覺和無觀念的感情衝動構成了精神力量的最低等級,在植物和人身上都存在這種感情衝動這讓我們想起弗洛伊德的本能衝動理論。捨勒認為,在受過教育的歐洲人眼裡,「人」這個字可以歸納為三種不同的含義:第一種是猶太基督教傳統中人的觀念,即把人看做是上帝的造物,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的東西,他是生而有罪的;第二種是可以追溯到古希臘人那裡去的人的觀念,即把人看做是理性動物;第三種就是現代的生物進化論。本能是精神的第二種本質形式,它是生物與生俱來的和合乎目的的也就是說,它是為種群的保存服務的。自然反應,它不是對始終變化的特殊環境的反應,而是對在可能的環境因素的秩序中某種特定的種的典型結構的反應。在這裡,捨勒特別提醒我們注意法國昆蟲學家法布爾終生觀察昆蟲所獲得的認識。
從本能的行為中產生出兩種新的行為方式,一種是「習慣性的」行為;一種是「智能的」行為,其中所謂的實用的智能倒是更接近於本能的和官能的範圍。捨勒進一步探討了德國動物學家沃爾福岡·克勒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對類人猿所做的實驗,這個實驗得出的結論是,這種與人類非常近似的動物是具有「智能行為的」。
可是,如果說動物在這個意義上是「智能的」,它能夠適應突如其來的環境改變,那麼,在動物和人之間難道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嗎?難道它們之間不只是一種等級的差別嗎?對於上述問題,捨勒的回答是:在人的身上有某種遠遠高於動物的東西,它處於「生命」之外,或者說它是與有機生命不同的東西,它是精神,而人是精神在其中顯現自身的行為中心。作為精神的生物,人已經不再受慾望和周圍世界的束縛了,他不再依賴周圍的世界,或者說,他是「對世界開放的」。他不是生活在一個周圍世界之中,而是擁有這個世界。「人是一個×,他能夠在無限的程度上向世界開放。」另一方面,在那個被作為「對像」而給予他的世界中,彷彿是為了自我防禦,他也將自己的精神特性,即個體的精神經歷製作成了「對像」。自我意識是除精神之外的人的第二個本質特徵。動物也會聽和看,但是動物不知道自己會聽和看!自我意識能夠使人超越因為慾望和周圍世界的刺激而引發的短暫的感情衝動,使人擁有「意志」,使他能夠不受情緒衝動的影響,而堅定地實現自己的目標,在這個意義上說,人是「能夠承諾的動物」。
基於以上考察,捨勒得出了關於人的觀念生活的新認識。比如,他得出了如下的認識:只有人才擁有一個知覺和經歷的空間,也只有在人這裡才發展出一個抽像的空間概念。在此基礎上,捨勒提出了他的中心問題:如果說精神能夠使人與「生命」疏遠,或使人與自己的生命疏遠,使人自己的生命屈服於自己,那麼,難道精神是一種強大的、與生命對立的,甚至超越生命的力量嗎?捨勒的回答非常乾脆,不。「原本較低等的是強大的,而最高等的則是軟弱的。」世界上最強大的東西是無機物的盲目的能量。在他看來,人類的文明就如同嬌嫩的和容易受傷的花蕾,它是短暫易逝的,它的出現也是一種偶然事件。世界的進程就取決於原本軟弱的精神與原本盲目的力量之間漸漸地相互滲透和相互作用。
對人來說,這意味著什麼呢?人現在看上去像是一個在自身之內蘊涵著精神和生命的矛盾體,同時,人又負有使命,他應該參與到精神與原始衝動的相互衝突中去,他是上帝的戰友,他應該參與創造世界歷史,因此,人的生成同時也是神的生成——德國神秘主義者也曾經表達過類似的思想。
[3]普萊斯納
所有的有生命的東西都與它們的環境發生著關係。植物直接依賴於其生物圈,與植物相比,動物是獨立自由的。但是,動物只生活在此時此地。「動物從它的生活圈子裡走出來和走進去,但是動物不是以自己為中心而活著。它在周圍環境中經歷著某種陌生的和獨特的內容,它也能夠控制自己的身體,它形成一種自我反射的系統,但是它並不經歷著自身。」
在人類的身上卻實現了一個較高級的階段:雖然人從本質上來說也生活在此時此地,但是人是以自我為中心的,而且他也意識到了他的存在的中心性,他擁有自身,他也知道,他自己是可被覺察的,在其中有一個自我,在「自我背後還有一個自身內在性的消遁點」。他的這種本質「使他能夠自我疏離,在自己和自己的經歷之間挖出一道鴻溝。在鴻溝的兩邊,一邊是他的肉體,一邊是他的靈魂,並且同時他又能夠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束縛,於是他就成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