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哲學史 第88章 當代現象哲學 (3)
    在較詳盡地認識海德格爾的思想之前,我們還想就他所使用的語言說幾句話。「世界化的世界的映射遊戲,作為圓環之環化,迫使統一的四方進入本己的順從之中,進入它們的本質的圓環之中。從圓環之環化的映射遊戲而來,物之物化得以發生。」像這樣的句子(選自他的演講集《物》),儘管其中沒有一個「生詞」,但是聽起來卻是那麼陌生,這是不是純粹的故弄玄虛呢?所有時代的思想家,當他們有什麼新鮮東西要說的時候,他們也會使用一些新詞。海德格爾獨特的語詞特點就是,他並沒有獨創出什麼陌生的新詞,他只是給一些現成的人們習以為常的詞語賦予了一種新的意義,這種新的意義只能在他的語境中才可被領悟或者變得豁然開朗起來。誰要是想以海德格爾的方式說話,像他那樣教學,或者深刻體悟並逐漸適應他的語言,那麼他最好先讀一下他的演講,如《人詩意地棲居》,海德格爾在這次演講中闡釋了詩人荷爾德林的語言。

    不過我們還是再回到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上來。為了領會海德格爾思想的出發點,我們可以把海德格爾的思想與前面提到的存在主義哲學的幾個特徵聯繫起來加以討論。海德格爾批評古典哲學以及西方的基督教哲學,認為他們是依據物的存在方式去認識人的存在的,他們按照理解物的存在方式來理解人的存在。海德格爾的老師胡塞爾以及繼胡塞爾之後的馬克斯·捨勒就已經認識到,我們不應該把人的本質作為一種對像、物質和存在物來理解,而應該把人看做是一個有目的的行為的實施者這也就是捨勒概念中的「人」。

    對海德格爾來說,這些思想家既沒有分清存在與存在物之間的區別,也沒有在本體論上給出充分的理由,此外,迄今為止的哲學總是在追問整體意義上的存在者,追問至高無上的存在者,即上帝,但是他們卻沒有去追問使一切存在者成為存在者的那個東西,也就是沒有追問存在本身。這種存在本身並非物,並非存在物,它不是作為一切存在物的源泉的「對像」擺在我們面前。存在問題被哲學忽視了,或者說被哲學遺忘了海德格爾稱其為「存在的遺忘」。,因為存在沒有被具體化,因為存在被認為是最空洞、最一般和最不言而喻的東西;被哲學所忽視的還有存在物與存在之間的根本區別。海德格爾稱這種區別是「本體論的區別」。

    有一條路可以使我們接近存在,這條路就是,我們要去考察和追問人的存在,海德格爾稱人的存在為此在,因為,在所有存在物中,能夠理解「存在」的也只有人,儘管人也並不能夠清楚地理解它。為了建立一套關於存在的理論體系,海德格爾考察了人的此在的基本結構。這種「基礎本體論」構成了《存在與時間》的主要內容。為了強調這種考察的方式,不同於哲學在考察物的存在結構時通常所採用的方式,海德格爾沒有像亞里士多德或康德那樣稱其基本概念為「範疇」,而是稱其為「生存論」。海德格爾思想體系的這一部分是最為著名的,而且也是迄今為止影響最廣的。

    [3]存在與時間

    此在從本質上說就是「在世界之中存在」。這裡既不是指兩個客體在空間中並列共在,也不是指客體在空間之內的存在;既不是指客體的存留存在,也不是指主體與客體的關係,在世界之中存在指的是此在的一種基本結構。人的此在總是出現在某個特定的、獨特的並且與他的願望相悖的地方,他是「被拋入他的此在」的。『因此,被拋狀態是一種廣泛的基本結構,一種生存狀態。

    在世界之中的此在的存在方式就是憂慮,如海德格爾所說,就是煩。此在的存在方式就是煩忙、操心。人的這種煩儘管是由於其他東西,由於他周圍的存在物,由於「現成在手的東西」,由於「器具」或「上手的東西」而引起的,但是,實質上,煩是由人自己的存在方式引起的。人不得不存在,他別無選擇。人的存在是此在,不僅如此,人的存在始終也只是關涉他的這個此在的。存在首先必須尋求自我實現,所以,此在就是「籌劃」,或者說,此在就是被拋狀態下的籌劃。人的基本生存體驗就是畏懼。這種畏懼並不是由於特別害怕其他存在者而產生的,而是由於自己的在世界之中存在,或者確切地說,是由於自己不在的可能性。

    這種畏懼是一種殘酷無情的經驗,在這種經驗中人完全脫離開了存在,他將與他自己的死亡照面。但是,死亡並不是從外部與此在照面,死亡是歸屬於此在的:此在就是走向死亡的存在。人的此在的真正意蘊和緊迫性就來源於他與自己的死亡的照面,因為死亡是此在的徹底終結。倘若我們能夠擁有無限長的時間,那麼就沒有什麼東西是緊迫和重要的了。通常我們會在這樣一個事實面前閉上眼睛,我們會忘記,面對死亡我們應該實現自己那獨一無二的生命的價值。我們會跌入一種非本真的和冷漠的「人」的狀態。但是思想能夠教導我們認清這樣一個事實:死亡會喚醒我們去獨自承擔自己的生存,死亡會啟發我們認識到,自己的決定是不容撤回的,死亡還會喚醒我們在自由和自我負責的條件下過一種真正的屬於自己的生活。

    對海德格爾來說,為了進一步發掘作為人存在的基礎、界限和境域的時間和時間性,考察人的死亡就是問題的關鍵。時間性是煩的真正意義,時間性是此在的基本事件。此在「在時間中並沒有一個終結,此在只是暫時存在」。

    關於海德格爾對人的此在的分析我們就說這些,在這一點上他還是比較容易被人理解的。在畏懼中,人與虛無照面,因為所有存在者以及他自己的此在都與他相脫離了。虛無本身站在他的面前,人的存在就是走向虛無的存在在這一點上,海德格爾受到了無端的指責,有人認為他在鼓吹虛無主義。如果超越就是超越一切存在者,那麼此在的本質就是「超越虛無」。

    在此插入幾句話:在超出、超越所有存在者的意義上,超越這個概念與傳統的特別是基督教哲學有相近之處。在此意義上,超越將會使有信仰的思想家走向上帝。對海德格爾來說,上帝也是存在者。所以,關於「海德格爾是無神論者嗎」這個問題,我們只好這樣回答,當他的問題已經超出了所有存在者所能回答的界限,而且也超出了上帝的界限時,在這個意義上,他是個無神論者。對他來說,追問上帝存在的問題和追問最高存在者的問題是一回事,這其實也就是追問本真存在的問題。但是需要說明的是,在海德格爾的後期著作中,「神聖者」這個概念佔據了重要的地位:「思想家稱之為存在,詩人則稱之為神聖者。」此外,在海德格爾較晚期的著作中,尤其是在他對荷爾德林詩的闡釋中,「神」被他用作塵世的人的反義詞。在那裡,世界顯現為一種「交叉」,顯現為天、地、人、神的四重統一。

    讓我們再回到存在問題上來。黑格爾曾說:「純粹的存在和純粹的虛無是一回事。」對此海德格爾說:「黑格爾的這句話是有道理的。」這預示著,在海德格爾身上將發生一種思想轉折或斷裂,海德格爾自己常常稱之為思想上的「急轉」,而且這也意味著他沿著《存在與時間》的道路繼續向前邁進了一步。隨著這種思想上的急轉,人從一個「虛無的佔位者」變為存在的守護者和牧人。也就是說,通過虛無,人體驗到存在。虛無是「走向存在者的不」,完全的另一個人面對所有存在者。虛無是「存在的面紗」。

    這種通過虛無而部分顯露和部分遮蔽的存在這也是「存在的面紗」這個詞的意義。就是海德格爾的基本概念。那個再三被引用的關於自我封閉的源泉的比喻倒是最能說明這裡是意指什麼,因為它不能在概念上被領會和說明。存在是根本的基礎,是統轄一切存在的意義。由於這個存在是非對像性的,它不能通過存在者有說服力的思想而被認識,因此,對海德格爾來說,哲學就這一點而言顯然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一種科學這種科學始終是與單獨的存在者有關的。毋寧說,哲學是存在的思念,它是處於存在的命令和服從中的思想。這樣一來「何為思」這個問題在海德格爾那裡就變成「思命令我們做什麼」。如果哲學追求「真理」,那麼這個真理也不是「正確」或與存在者一致意義上的真理。毋寧說,真理是一種「無蔽狀態」。真理是自我掩蔽和自我去蔽的存在,因而理性又回到「審問」中去。「直截了當地說,思是存在的思。這裡的第二格具有雙重含義,思是存在的思,意思是說思由存在發生並且也歸屬於存在。思同時是存在的思,因為思屬於存在,並聽從存在。」

    《關於人道主義的信》,讀者或許會從我們這裡對海德格爾思想的簡略陳述中隱約獲得一個大致的輪廓,或許還會感覺到海德格爾思想和語言的莊重和嚴謹,並且也許還能夠嗅到海德格爾後期著作中的一絲氣息。海德格爾從自己已經獲得的立場出發,接著又去專心致志地探討一系列問題,他寫的那些大量的短小精悍且內容豐富的文章就證明了這一點。海德格爾尤其關注的是語言,對他來說,語言從來都不單純是一種人類相互理解和交流的工具。在海德格爾看來,語言是一種媒介,「在其中,存在自我澄照並開口說話」。語言是「存在之家」這裡的存在是海德格爾意義上的存在!並且也是「人類的居所」。如果思想是一種對存在心懷感激的思想,它「在它的說中將存在沒有說出的話說了出來」,那麼思想就會自覺地去接近寫作。思想家和詩人是隔山相望且比鄰而居的。從這裡我們就能夠理解,為什麼海德格爾花費了許多年的時間去研究荷爾德林,為什麼他寫了那麼多闡釋荷爾德林詩的文章。對海德格爾來說,荷爾德林是「詩人的詩人」。在所有偉大的詩人當中,荷爾德林是最純粹的詩人的化身,是最符合海德格爾理想的詩人。

    海德格爾的其他重要思想涉及現代科學的發展《科學與沉思》、《世界圖景的時代》。值得一提的是,海德格爾還翻譯了前蘇格拉底哲學家的著作殘篇並對其作了詳盡註釋。在前蘇格拉底哲學家那裡,在哲學的曙光中,海德格爾發現了對存在的理解力,他認為,此後的形而上學喪失並埋沒了這種理解力,之所以喪失這種理解力當然並不是由於本來可以避免的錯誤,而是由於機緣和命運,是因為「受到存在的迷惑」。為了重新揭開存在之謎,為了使古希臘思想家們遺留下的大量斷編殘簡能夠重見天日,哲學的任務就是要撥開兩千年以來形成的西方形而上學迷霧。

    [4]影響與遺著

    在我們這個世紀幾乎還沒有一位思想家能夠像海德格爾這樣引起了如此廣泛的公開討論,也許維特根斯坦是個例外。其主要原因有兩個。

    第一個原因:關於海德格爾與希特勒政權的關係總是不斷地出版一些新書,尤其是在法國。確實,在希特勒於1933年上台以後,海德格爾受到了當時德意志民族覺醒氛圍的感染,在起初的一兩年內,他並沒有意識到希特勒選擇的道路會把德國引向不幸和毀滅。許多值得尊敬的德國人以及他的同胞的大部分都犯了和他同樣的錯誤,只是他比其他許多人都更早地認識到了這個錯誤。

    第二個原因比第一個更為重要。正在出版中的海德格爾全集使許多海德格爾的鮮為人知的思想得以逐漸顯露出來,這為人們認識他的思想軌跡帶來了新的光明。這套全集大約有100卷之多,截至1998年,其中的大部分已經出版。海德格爾早期的講演稿如《現象學的基本問題》表明,當時海德格爾作為一名傑出教師所獲得的名譽是理所應當的。在早些時候,曾經有海德格爾的評論家認為,海德格爾的許多著作至今未能付印,我們所能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它的大部分仍然隱藏在水面以下,當這些著作的大部分與公眾見面以後,很可能會使得我們對海德格爾進行重新評價。

    我想拿1989年出版的海德格爾全集的第65卷作為一個例子,這一卷的書名是《哲學論文集》,寫於1936—1938年。有些評論家認為,除《存在與時間》之外,這本論文集是海德格爾的第二部重要著作。值得注意的是,這兩本著作都沒有最後完成。自1975年開始出版的海德格爾全集的第一部分包含作者在世時已經發表的著作,第二部分包含他的講座文稿,在海德格爾誕辰100週年之際開始出版全集的第三部分,其中包含海德格爾生前未發表的著作及演講集。這個順序是海德格爾自己確定的,他希望他的某些講座文稿——特別是《哲學的基本問題,「邏輯學」的「問題」選講》,作為全集的第45捲出版——能夠在他生前與讀者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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