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再來關注人!能夠確定的是,薩特與雅斯貝爾斯和海德格爾在下面一點上是共同的:與自柏拉圖以來的傳統哲學相反,他們都認為,人的存在可能性並不是預先規定好了的,人不是某種在那裡存在的東西,毋寧說,他首先是「虛無」,他必須使自己成為他是的那個東西,彷彿始終要從虛無中創造自己。他是「被判決為自由的」。薩特的這種論點使他被列入虛無主義者的名單,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這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人是自由的。在這裡,薩特哲學過渡到了它要完成的第二個任務:「積極的行動」。人可以投身到世界事務之中,在行動中確定自己的價值。「在這個我投身其中的世界之中,我的行動會像驚動山鶉那樣驚醒價值。」人的自我實現是在自由謀劃中發生的。人從中提升自我的虛無當然會不間斷地窺伺著他,他的自由無時無刻不在面臨危險,他隨時都可能回歸到純粹存在的狀態去。「虛無自我虛無化。」——薩特為這個海德格爾的概念創造了一個新的法語動詞「neantiser」——虛無化。
顯然,對薩特來說,價值並沒有自己獨立的存在,價值也不是永遠有效的,不管我們是否追求它。「我的自由本身就是價值的根據。」薩特賦予人一種非同尋常的責任,人只有通過提升自身才能擺脫虛無並抵禦來自虛無的持續的威脅。人只能獨自承擔自己的責任,沒有人能夠代替他,尤其是上帝也不可能替他承擔責任,薩特是個無神論者。但是,人不僅僅要對自己負責,他同時還要對他人負責。我與所有的他人處在一個難解難分的關係網之中,我與他人的關係是互為主體性的,薩特的倫理學就是來源於這樣一種認識,他特別通過他的戲劇表達了這種觀點。正因為如此,薩特從一開始就致力於對社會和政治生活的認識和改造。
針對薩特的主要批評意見是:薩特極端的自由概念忽視了下面一點,人的自由並不是無任何先決條件的和絕對的,而是有條件的和相對的,他的選擇也是有限度的,比如,他的種族、性別以及他出生的時間,這些都不是他所能夠選擇的——海德格爾稱之為「被拋狀態」。法國存在主義的其他的主要代表除了前面已經提到過的阿爾伯特·加繆還有梅羅·龐蒂。加繆和薩特一樣,除了理論性的著作之外,他也寫了一些小說和戲劇作品。
[4]存在主義哲學的其他代表人物
我們至少還想列出三位思想家,其中兩位是德國人,一位是意大利人,他們也應歸屬於存在主義哲學並且帶有各自的特徵。漢斯·黎普斯主要以研究邏輯學和語言而著稱,他將兩者放入具體的境遇關係中,放入思維和交談著的人的生存境遇中加以討論。
尼古拉·阿巴格納諾是意大利存在主義哲學的主要代表人物,他的幾本著作被稱為「實證的」或「唯物主義的」存在主義,德國讀者可以讀到這些著作的德文譯本。
[5]馬丁·布波
布波之所以廣受注目,除了因為他翻譯了《聖經》之外,還因為他出版並註釋了虔信主義者的著作,這個猶太教內部的宗教運動首先於1750年發生在烏克蘭和波蘭,虔信主義這個名稱是從希伯來語chassidim——虔誠引申而來的,類似基督教內部的虔信派,他們反對信從法律,反對懷疑論和唯理智論,崇尚神秘的宗教情感並渴慕上帝。他們強調情感的價值,強調虔誠篤信和恭順,但是他們也強調快樂和積極的愛。他們專心致志地祈禱並思考造物主與世界和造物的統一或和解問題,這讓人想起基督教的神秘主義,事實上,13世紀時德國的猶太教內部就已經發生過一場類似的運動,當時正值德國神秘主義盛行布波本人也曾經深入地研究過神秘主義者布克哈特大師。神奇的拉比這個正義和神聖的化身就是來源於虔信主義,只是後來流於膚淺。這個運動對布波產生了強烈的影響,他花了5年的時間潛心研究虔信主義流傳下來的資料,在此期間他完全置身於塵世的紛擾之外。
布波的哲學著作表明了他對宗教懷有根深蒂固的虔誠,同時也表明了他對基督教思想的深入研究,他既是個思想的接受者又是個思想的給予者。第一個標誌就是——當然只是表面上的——在布波的文集《對話原理》。1973年,其中包含布波的四篇相對較短的文章的內容索引裡,索倫·克爾凱戈爾的名字被常常提到,布波對這個極端的基督教思想家進行了深入研究,這或許也是人們把他劃歸「宗教存在主義」行列的主要原因(而且也是我在本書中把他放到存在主義這一章裡來講的原因)。在朋友們的眼裡,布波是個正直的和富於人格魅力的人,他們認為,將布波歸入哪個思想派別都有些牽強。克爾凱戈爾被看做存在主義的鼻祖,主要是因為他無條件地把「存在的」個人置於其思考的中心地位,在雅斯貝爾斯那裡也是類似的情況,但是布波與眾不同的獨特之處是更值得我們關注的。
《對話原理》的書名就已經表明了這一點,當我們讀了這本文集裡的前兩篇「我與你」以及「對話」時,這一點就更加明顯了。在「我與你」的開首一段,我們就會發現布波的語言魅力和特點:根據人行為的雙重性,世界對於人是雙重的。根據人說出的基本詞的雙重性,人的行為是雙重的。基本詞不是單個詞,而是對偶詞組。我與你這個對偶詞組就是一個基本詞。另一個基本詞就是對偶詞組我與它……基本詞我與你中的「我」與基本詞我與它中的「我」是不同的。我與它的關係是人與他周圍的物的一種普通的日常關係,是人與物的世界的關係。人也會把他周圍的人當做它來對待,而且他通常也是這樣做的,他冷眼旁觀周圍的人,把他們看做物,看做一種圍繞著他的因果鏈中的東西。
我與你的關係卻迥然不同,在這種關係中,人會帶著他最內在的全部本性參與進去,雙方是以真正「對話」的形式進行交流的。就此而言,我與你的關係中的我與客觀存在的我與它中的關係中的我是不同的這讓我們想起雅斯貝爾斯在生存狀態上的交往。布波在他的自傳性片段中說,根據他個人的經驗和觀察,他得出了一個能夠用「思想的語言」表達出的基本結論,這就是,做一個人就意味著成為與他照面的那個東西。
為了作出正確的界定,我們必須補充說明一點,對布波來說,與他人的內在交流只是一種反照,這種反照實際上是人與上帝的交流和對話。「延長的關係線在永恆的你中相交」。在布波看來,基督教的本質在於,它證明了上帝與人之間的對話是可能的。即使有人不信上帝或者嘲笑上帝這個名字,但是,一旦他把他的全部本質放進我—你關係中,他仍然是在向上帝訴說。上帝並不會因此而具備人格化的本質並為此而受到貶低——甚至神學家們也會犯這樣的錯誤。但是,上帝能夠對我們說話這也屬於神的無數屬性之一。對布波來說,基督教尤其是經使徒保羅之手而改變了形式的基督教偏離了舊約的宗教信仰。
倘若我們把我—你關係、對話以及交談作為布波思想的關鍵詞列出來加以強調,那麼,雖然這有些簡單化,但並不是歪曲事實。需要在這裡再作說明的是,奧地利人菲迪南·艾伯納於1921年——比布波發表《我與你》早一年——就在他的著作《詞與精神現實》中表達了與布波類似的認識。艾伯納認為「我的孤獨狀態」與「你的失卻狀態」是人類的心靈紛擾和精神疾病的真正根源。從這裡引出了一條主線,維克多·馮·魏茨澤克以及其他人沿著這條主線建立了心身醫學。
一個人的內心態度是真正的對話的前提條件,關於此,雨果·馮·霍夫曼斯塔爾這樣寫道:「那些懂得靜靜地聚精會神地傾聽的人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一個真正的讀者能做到這一點也是很少見的,但是最為少見的情況是,一個人能夠無條件地接受自己旁邊的人的影響,不會由於自己持續的內心不安、虛榮心和自私自利而破壞他對那個人的印象。」布波為了使他的談話接近這樣一種狀態,以便於他的心理治療能夠達到更好的效果,他付出了長時間的努力,因為畢竟心理治療主要是通過談話來完成的。他告誡人們,不要按照某種特定的體系去治療患者,而應該把每一個患者都看做一個特殊的個人,要因人而異對症治療。
毫無疑問,布波的思想萌芽並沒有充分地發揮和發展起來,至少在哲學思想方面是如此。他可能會在認識論方面取得豐碩的成果,這種認識論必須強調,我們不能以同樣的方式把人也看做是和「物」一樣的認識對像:我們可以把一個物的對象拆開來作分析,但是如果以同樣的方式來分析人,我們就會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礙。他可能會在語言哲學或語言學方面,在處理語言現象方面取得豐碩的成果,這就是說,人們在尋找語言的起源時,不應該在一個處身於物的世界中並為世界上的物命名的「我」的身上尋找,而應該到交談的原始處境中去尋找,把語言作為一種交流的工具來看待。最後,他還可能會在倫理學方面取得豐碩的成果,倫理學在這裡是作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的學說:「負責」這個詞的主要組成成分就是「Antwort」,即回答,前提就是要有一個我需要對其負責的對象。當然,人們永遠都不會忽視這樣一個事實,即布波的思想是深深地扎根於宗教土壤之中的,對他來說,我與你的關係始終是和人與上帝的關係緊密相連的,而且人與上帝的關係對我與你的關係起著支配作用。
2存在問題的闡釋:馬丁·海德格爾
[1]海德格爾其人
在整個西方世界,不僅是歐洲,馬丁·海德格爾是迄今為止最有影響的思想家之一,同時他也是最有爭議的思想家之一:當海德格爾的反對者指責他的文章晦澀難懂讓人不知所云時,海德格爾避開了所有認真的爭論,或者說他又躲進了晦澀之中。有心懷善意的人認為,雖然海德格爾算不上哲學家,但是他或許是個詩人或者語文學家;而海德格爾的追隨者們卻認為,他的著作是里程碑,他結束了兩千多年的哲學發展並為哲學開闢了一個新紀元。
在弗萊堡期間,海德格爾經歷了1933年的希特勒上台,受到一種「民族覺醒」。他加入了國社黨。並於4月份被選為校長。在他的就職演說《德國大學的聲音》中,他公開表述擁護元首的政策。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海德格爾試圖遵照元首的政策來領導大學,但是,後來他認識到,他誤入了歧途在一封寫給卡爾·雅斯貝爾斯的信中,海德格爾說,他是一個「失敗的校長」。,尚在所謂的羅姆嘩變被希特勒血腥鎮壓之前,海德格爾就辭去了校長一職。
[2]著作概述
海德格爾受克爾凱戈爾的影響較大,他的早期著作在解釋人的存在問題上與克爾凱戈爾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把恐懼作為存在的基本事實。,除此之外,海德格爾主要還是受他的老師胡塞爾的影響。1927年,海德格爾在胡塞爾主編的年鑒上發表了他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著作《存在與時間》的上半部分,但是該書的下半部分卻永遠付之闕如了,不過,海德格爾原計劃在本書下半部分中說的話,他在此期間通過他的其他大量著作說了出來。其中包括海德格爾在弗萊堡大學就職演講《什麼是形而上學?》,還有《真理的本質》以及《荷爾德林詩的闡釋》。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海德格爾以文集的形式發表了一系列重要著作:《林中路》,其中包括《藝術作品的起源》、《演講與論文集》,其中包括《追問技術》、《思想是什麼?》、《築、居、思》、《物》。接著,海德格爾又發表了《同一與差異》以及《走向語言之途》。
很長時間以來,海德格爾都被看做是存在主義哲學家,如果我們主要是以他的《存在與時間》為依據,那麼這也是有道理的。但是,在此期間,海德格爾的思想發展是有目共睹的,他自己也反過頭來對上述著作進行了多次闡釋,而且海德格爾也明確地指出,薩特的存在主義是對他的一種誤解,因此,仍然把海德格爾看做是存在主義哲學家就顯得不太恰當了。如果人們從一開始就認真嚴肅地對待海德格爾自己所作的解釋,那麼上述的觀點就不可能出現了。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的序言中就說:「具體地探討『存在』的意義的問題是下文的主要意圖,闡釋時間的目的是為理解任何一個存在問題提供一種可能的視野,它只是一個暫時性的目的。」從中我們可以得知,「存在」問題是海德格爾自始至終都在不懈探討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也是至今仍然令海德格爾的解釋者們最為頭痛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