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命哲學和歷史主義
[1]概述
所有現代生命哲學家的共同之處在於,他們都或多或少地意識到並明確表示,他們是站在叔本華和尼采的肩上的。此外,他們還有相同的基本思想和一系列共同的本質特徵,我們可列舉如下:這些思想家們都是能動主義者。在他們那裡,運動、變化和發展比一成不變的存在更有意義。
他們把現實世界看做是有機的。他們大部分都以生物學為出發點。他們特別喜歡非理性。概念、邏輯原則和先驗的形態對他們來說都是作用有限的方法論工具。他們更偏愛直覺、直觀、憑感覺領悟和領會以及體驗。在認識論方面,他們是非主觀主義者。對他們來說,世界不僅僅存在於我們的頭腦之內,而且在我們的意識之外還存在著一個獨立的客觀現實世界。他們大都是多元論者,就是說,他們不接受一種唯一的基本原則,而是兩種,即生命及其對立物,或者更多種。
[2]柏格森
柏格森所有著作的共同特點是,語言極其優美和清晰,書中包含大量的形象比喻和例證,從內容上講,它們都具備牢固的自然科學所有分支的知識基礎。這也是柏格森之所以能夠取得非凡成就的原因之一。現代生命哲學的第一位推動者就是法國人亨利·柏格森。他的四部重要著作是:《論意識的直接材料》,其德文版的書名為《時間與自由意志》;《物質與記憶》;《創造進化論》和《道德和宗教的兩個來源》。柏格森一開始是想進一步深化斯賓塞的思想體系,最終卻導致他與斯賓塞徹底地分道揚鑣。在法國,柏格森的主要批評者和對手就是於連·邦達。除叔本華之外——其世界作為意志和表象的雙重觀點與柏格森非常相近——柏格森在法國也有自己的思想先驅,只不過在重要性上柏格森遠遠超過了他們,最初,柏格森是以斯賓塞的思想為出發點的。
空間與時間,理性與直覺
事實上,自然科學所觀察到的始終是這樣一種空間。自然科學所稱的運動只是物體在空間中的前後次序。所謂的測量時間實際上也只是測量空間中的變化。柏格森以空間和時間的關係為出發點。在康德那裡,空間和時間從本質上說是我們的直覺體驗中的兩種同等重要的形態。在柏格森看來,它們有著本質的區別。空間本身是均質的,它是一種同類點的整體。我們可任意地從一個點轉移到另一個點。
空間是不變的存在,而時間不是不變的存在,它是變動不居的。與空間和時間相適應,在人身上也存在兩種不同的認識能力。時間不是均質的,它是一種一去不復返的序列。在時間之內,我根本不可能任意地從一個點轉移到另一個點。每一時刻都是新的,一次性的,不可重複的。時間是一種獨一無二的不可分割的流變,它與自然科學所稱的時間有著根本的區別。
但是,理智不可能理解真正的時間和純粹的綿延。當理智轉而思考時間時,它會把它與空間中的物質相適應的觀念轉嫁到時間身上。理智會把時間切成碎片,它會把時間分割成能夠數得清的和可以測算的計量單位,因而會遠離時間的真正本質。理智可列入空間一類。理智的對象是不變的東西和空間中的東西,是物質。在這個範圍內,理智具有真正的認識能力,因為它與物質是本質相連的。理智是行動著的人的感覺器官,是製造工具並改造自然的生物的感覺器官。
我們只有通過直覺才能領悟純粹的綿延。今天的人們已經太過習慣於運用理智,以至於我們很難再擺脫理智的束縛,用純粹直觀去感覺時間的生生不息、綿延不絕的流動。與理智相反,這種直覺並非服務於人的實踐活動,它是人觀察和認識世界的感覺器官。由於理智是為實踐服務的,所以從事哲學思考只有運用直覺才行。這必然會產生一種必要的邏輯證據的匱乏。哲學家能夠把自己通過直覺認識到的東西用直觀的生動的形式表達出來,但是哲學家並沒有能力再幫助別人達到和他同樣的直覺力。
生命衝動
當哲學家沉思圍繞著我們四周的生命海洋之時,他會認識到,一切現實都是一種變化過程。從根本上說,只存在變化、活動和行動。而且這種運動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生命的上升運動;另一類是物質的下降運動。這是兩種迥然不同的世界。試圖用理性去解釋生命的本質是毫無意義的,不管這種解釋是機械論的還是目的論的。譬如,像眼睛這樣的複雜器官難道是通過一系列偶然的變異而產生的嗎?尤其是,我們該如何解釋,在生命的進化過程中,完全獨立的各不相同的生物旁系怎麼會演化出非常相似的器官呢?而且是通過完全不同的方式。如果認為這樣的富有目的和複雜的器官構造是通過一種盲目的變異和自然選擇過程而形成的,那麼這種想法無論如何也只是天方夜譚。生命的發展不是取決於物質及其機械原則,或者毋寧說恰恰相反,它是拒絕惰性和偶然性的,生命會向更高的更冒險的和更自由的形式發展。
生命是在物理和化學力量的相互作用下發展的,它的發展軌跡就如同我們在觀察一個圓圈的一小段時那樣,我們看到的那一小段線是直的,而事實上,生命的發展軌跡是曲折複雜的。意識也並不依賴於肉體,哪裡有生命,哪裡就有意識。但是,只有人才有直覺,才能夠認識自己的生命,並能夠沉思自我。重要的是,我們要「側耳傾聽那深邃的生命之奧秘,並且要借助於一種理智的精密計算來把握生命的脈動」。
道德與宗教
在柏格森的道德和宗教哲學中也有兩種類似的相互對立的因素。
道德分為兩種。一種是封閉的道德,它由社會壓力而產生,不是關涉個人的。與之相適應的行為幾乎都是無意識的和憑本能直覺的。它的目的是維護社會風尚,因此,它總是涉及某個特定的人類團體。另一種是開放的道德,這種道德是關涉個人的,它獨立於社會,富有創造性。只有在傑出的人物身上,在聖者和英雄身上,這種道德才有所體現。它源自對生命根本的直接領悟並在愛中包容整個生命。
宗教也分為兩種。由於人這種社會動物缺乏一種能夠維持他們的社會關係的本能直覺,由於人的理性在維持他們的社會關係方面起著一種相反的作用,因而大自然就用理性的「臆想」幫助人類維護他們的社會關係。人類憑借想像創造了許多神話傳說,用以把人類與生命個體連接在一起。人通過理性認識到,他是會死的。他通過理性認識到,若想實現他的目的,他就必須跨越許多無法預測的艱難險阻。大自然會幫助他來承受這個痛苦的認識,它借助於幻想製造友善的神靈。這種「靜態」宗教在人的生活當中的功能與本能直覺在動物那裡的功能是相似的,它起一種制約的、保存的和寬慰的作用。
由此而言,動態宗教是一種與之完全不同的宗教,它在希臘人那裡開始萌芽。在印度人那裡以沉思冥想的形式出現,在基督教神秘主義者那裡達到了完成。這種動態宗教起源於對難以企及的東西的預感,起源於向生命之流的回溯。只有那些個別的非凡人物才具有這方面的能力。倘若那些神秘主義者依據對別人來說難以理解的個人經驗而斷言,生命之流的源頭就在上帝那裡,上帝就是愛之神,世界就是神之愛的外顯,在人的身上就燃燒著一種不朽的神之微光,那麼,即使哲學對此無法加以證明,但是人也應該心懷感激地把它作為一種啟示來接受,因為只有人這種具備神秘通靈能力的萬物之靈才有這樣的稟賦。
[3]活力論——格式塔理論
漢斯·德裡石是德國新活力論的代表性哲學家,我們把他放到生命哲學裡討論主要是出於以下原因,首先德裡石的哲學是以生命為出發點的;其次德裡石的哲學是一種有機的哲學。由此出發,德裡石的思想傾向倒是更接近那個時代的形而上學,即客觀存在哲學,我們將在這一章的另一節裡討論其代表人物。
在觀察生命的過程中,機械論和活力論之間的對立鬥爭在希臘人那裡就已經發生了。其中德謨克里特就試圖用原子的機械的相互作用來解釋整個宇宙,而亞里士多德則用一種特殊的生命之力即「因德來希」解釋生命現象。在近代哲學中,從笛卡兒到拉美特利的「機器人」,機械主義的世界觀仍然佔據主流。康德試圖劃清這兩種世界觀的界限並且認識到,一種目的論的世界觀是必不可少的。浪漫主義是一種活力論,浪漫主義思想是充滿活力的和有機的。19世紀的自然科學伴隨著達爾文的進化論以及有機化學領域內取得的突出成就而重新傾向於一種機械論的世界觀。
在德國,漢斯·德裡石是以活力論的代表而聞名的,他的主要著作有《有機哲學》、《秩序學》、《現實理論》、《形而上學》和《心理玄學》。
德裡石在海膽上面所做的動物學實驗是促使他的思想產生的重要誘因,這些實驗表明,一個被分割的胚胎並不是形成生命體的一部分器官,而是形成多個完整的生命體,即使微小的生物也是如此。對德裡石來說,從部分中形成整體的生物再生能力是不可能用機械論的觀點加以解釋的。整體因果性是生命所特有的。德裡石用亞里士多德的「因德來希」稱呼這種不可見的、無法把握的力量。
德裡石並不滿足於此,為了對生物學作哲學的解釋,他創立了一套思想體系,內容涉及邏輯學、倫理學和形而上學。
德裡石倫理學的首要前提就是對生命的肯定,生命是有機的並且是精神生活的工具。由此必然會得出結論,生物之間的行為規範就是互不傷害和廝殺。在國家中,在人類發展過程中,在道德意識的事實中,也有類似有機生物中的那種整體特徵。儘管並不十分確定,但是這也接近了這樣一個結論,就是說,在現象世界的背後存在著一種「因德來希」,一種宇宙整體的靈魂。
20世紀的科學和哲學通常傾向於從整體上觀察世界,人們認識到,整體是可塑的。在心理學領域裡,這個思想尤其通過所謂的格式塔心理學以及普通格式塔理論而得到發揚。普通格式塔理論的創立者是克裡斯蒂安·封·艾倫斯男爵,他於1890年發表了一篇《關於格式塔質量》的論文。格式塔心理學的創立者是馬科斯·維特海默、沃爾福岡·克勒爾和庫爾特·考福卡。
在哲學領域內值得一提的是海爾曼·弗裡德曼,他是一位研究形式問題和格式塔理論的思想家,他給生物學的碩果纍纍的發展帶來了新的活力。他的主要著作有《形式的世界》、《科學與象徵》。
[4]德國的生命哲學和歷史主義
德國的生命哲學所關心的並不是生物學問題,而是歷史問題,在這方面也出現了為數眾多的代表性人物。德國的生命哲學與所謂的歷史主義有著緊密的關係。自黑格爾和浪漫主義以來,德國歷史科學的蓬勃發展為歷史主義思想運動的出現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歷史在這裡成了哲學思考的中心問題。提奧多·利特在人類的歷史特性中看到了一種具有形而上學意義的根本目的。對生命的歷史考察很容易產生一種價值相對主義。人們認識到,一切事物的形成與消亡都是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發生的。這就可能導致人在面對自己時代的那些必須要做的事情時會表現得優柔寡斷。德國生命哲學的精神導師尼采就針對這一點以及那種令人備感壓抑的歷史知識的堆砌進行了激烈批評。
我們在這裡把德國的生命哲學家和真正意義上的歷史主義思想家放到一起加以討論。
路德維希·克拉格斯來自以詩人斯蒂文·喬治為中心的文人圈子,他的偉大功績主要在於科學的筆跡學和性格學研究,而且他這方面的功績要比他在哲學上所取得的成就具有更為持久的影響。克拉格斯把人的肉體看做靈魂的外在現象,把靈魂看做肉體的知覺,因而肉體和靈魂就是一種知覺和表達的緊密關係。克拉格斯主要是從他的老師麥奇奧·帕拉基那裡獲得靈感的,帕拉基是一位學識淵博的思想家,他於1901年——也就是在愛因斯坦發表《狹義相對論》的好幾年之前——就已經在他的論文《時間與空間的新理論》中表達了相對論的基本思想。克拉格斯接受了他的「間歇性意識」的學說,根據他的學說,持續不斷的流動的生命過程只能被人的斷斷續續的意識不完整地把握住。這使人想起柏格森的觀點。
克拉格斯在他的主要哲學著作《作為靈魂的敵人的精神》中明確地表明了他的立場。肉體和靈魂是生命機體的密不可分的兩極,而精神就像楔子一樣是從外部擠進來的,它插在肉體和靈魂之間,意欲使肉體和靈魂一分為二並將生命扼殺掉。尚未被與生命為敵的精神侵害到的靈魂所體驗到的世界是一連串的圖像,是被賦予了靈魂的形象。精神卻把這個連續的圖像之流搞得支離破碎,並將靈魂的體驗肢解為彼此分離的「對像」。科學,特別是機械主義的自然科學,最為強烈地破壞著這些連續的圖像,精神對生命的扼殺作用顯露無遺。精神對於生命是一種陌生的超時空的力量,它是對生命的侵犯。在這場精神與靈魂之爭中,克拉格斯激情洋溢地站在了靈魂的一邊,站在了生動的無意識的生命一邊,借此來對抗靈魂的敵人,對抗精神、心靈、感情、直覺、頭腦、理性以及智力。精神產生的結果就是有意識的行為,每一種這樣的行為都是「對生命的謀殺」。克拉格斯提出的口號是:回到自然的無意識的生命中去!
幾乎被人遺忘了的文化歷史學家約翰·雅克比·巴霍芬的關於母權和原始宗教的著作通過克拉格斯而重新產生了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