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所有清醒的感官功能都會感覺到疲勞,都需要休息,唯獨人的意志是永遠不知疲倦的。如人的心髒跳動和呼吸功能這樣一些無意識的活動永遠都不會感到疲倦。睡眠只是暫時地奪取了我們的有意識的生命。睡眠就是一段我們暫時租借來的死亡。不僅僅人的本質是一種意志,以此類推,存在於我們周圍的空間和時間中的所有現象的本質也都是意志的客體化。首先是有機的生物具有意志,但是那些無機的自然現象背後也隱藏著意志。推動行星運轉的力,使物質相互吸引和相互排斥的力,都是一種無意識的世界意志。
在生命的王國裡,生命意志的最為強烈的表達形式就是自我繁殖的欲望。這種欲望甚至要超過對個體死亡的恐懼。一旦為自身的延續而擔心,生物就會為自身的繁殖和種族的存活而操勞。在這裡,意志幾乎是獨立於認識的。如果說人的認識能力是存在於大腦中的,那麼人的性欲、真正的意志中心和大腦的對立則是存在於人的生殖器官之內的。
“在這裡,個體的行為是無意識的,他遵從一個更高的目的,即種群的繁衍,這也是賦予事物的必要性……”叔本華有關《性愛的形而上學》的論述是他的著作中最為著名的部分。和一切民族和一切時代的詩人一樣,這個不厭其煩被歌頌的主題在叔本華那裡也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使兩個不同性別的個體相互吸引的那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就是種族求生存的生命意志。愛情只是一種自然的假象,種族保存才是其真正的目的。叔本華依據人在選擇性愛對象時的行為表現試圖對此進行更為詳盡的解釋。他認為,人選擇性愛對象的目的就是為了種族保存,每個人只喜歡選擇他自己所缺少的東西。而且問題還在於,通過選擇正確的性愛伴侶使個體偏離種屬類型的錯誤得以糾正。所有的性行為都帶有片面性。因為存在不同的雄性和雌性強度,所以,只有當一個男人的雄性強度和一個女人的雌性強度相吻合時,兩個人才能達到最佳的和諧程度。一個最富有男性特征的男人會選擇一個最富有女性特征的女人作為伴侶,反之亦然。
因為情欲是由幻想而產生的,而在這種幻想中,個體把本來是對於種群的保存十分重要的事情誤以為是只對自己非常重要,所以,當種群保存的目的一旦達到,個體的幻想也就即刻消失。女性的美貌是誘使她達到種群保存這一目的的最重要的手段,當繁殖生育的目的達到之後,大自然也就讓女性的美貌迅速消失了。個體會發現,美貌是一種對種族意志的欺騙。“如果彼得拉克的情欲得到了滿足,那麼他就不會寫出那麼多的贊美詩來,這就像那些鳥兒一樣,下完了蛋以後,它們也就停止了鳴叫。”尤其當人們出於愛情而結婚之後,就會對此有所醒悟。個體的性愛被證明只是種族延續的工具,同樣,每一個個體的本質也在於此,因為一切超越時空的意志,在時空中的客體化顯現也只有通過個體才有可能表達出來。個體只是一種不斷變換的物質形式,物自體是意志。
這種認識也被用於歷史的解釋。隱藏於萬物背後的世界意志是不可改變的,如果對歷史作哲學考察,我們就會發現,雖然世界上有不同時代的不同種族、不同服飾和不同習俗,其實他們都是同一種人類。人總是同一種人,歷史總是同一種歷史,沒有進步也沒有發展。歷史的循環是事件發生的象征。一切時代的智者都說出了同樣的真理,而一切時代的傻瓜都做出了同樣的蠢事。
意志是自由的嗎?作為整體的世界意志是自由的,因為無物能夠限制它的存在,個體的意志是不自由的,因為它受制於整體的世界意志。
叔本華說得對,在一些重要問題上,他與他們有著根本的分歧。因為,對於那些唯心主義者來說,最終的絕對物是精神,是遵循既定目標自我發展的理性,但是,對於叔本華來說,最終的絕對物是盲目的意志,是一種反理性的和非理性的宇宙本源。世界既不是邏輯的,也不是不合邏輯的,而是違背邏輯的。理性只是非理性的意志的工具。叔本華引發了一場後果嚴重的觀念突變,他打破了自文藝復興以來在西方思想中占統治地位的固有觀念——認為世界是一個和諧的整體。他使樂觀主義開始向悲觀主義過渡。如果我們考察一下叔本華對此的評價,以及這種評價對人類行為帶來的後果,那麼一切也就不言自明了。
我們在此把叔本華的形而上學與德國唯心主義者的形而上學作一簡短的比較——叔本華總是不厭其煩地指責他們是“吹牛大王”和“江湖騙子”。事實上,在很多方面,叔本華與費希特和謝林並沒有多大的不同,盡管他自己不承認這一點。其共同之處在於,叔本華和其他唯心主義者們一樣,並沒有在康德劃定的范圍內駐足不前。他也有自己的形而上學,他也和費希特、謝林以及所有神秘主義者一樣都在自我之內發現了揭開宇宙之謎的門徑。費希特也把自我的本質確定為“意志”,謝林也在自然和精神中認識到了這種無意識的創造力的作用。令人奇怪的是,叔本華卻堅決否認他與他們有相似之處。他貶損的人正是那些和自己同根共生的人。
[3]世界的痛苦及其解脫
人生即痛苦
意志是無限的,而意志的滿足卻是有限的。沉溺於欲望和願望之中,我們永遠不會享受到持久的幸福和靈魂的安寧。一個欲望獲得了滿足,隨即又會產生新的欲望。當我們消除了一個痛苦之後,滿以為可以松一口氣了,可是新的痛苦又接踵而至。根本來說,人生的真正現實就是痛苦。快樂和幸福只是一種消極的東西,也就是說,是痛苦的暫時缺席。
那麼究竟有沒有一種逃離苦海的出路呢?認識能力並非出路,恰恰相反,生命等級越高,其痛苦也就越強烈和顯著。從植物到低等動物如蠕蟲和昆蟲,再到具有完善的神經系統的脊椎動物,他們對痛苦的敏感程度一個比一個更高。而對於人類來說,認識得越清楚,痛苦也就越大;天才承受的痛苦最大。
當痛苦超過了能夠承受的界限,失去了理智的瘋狂也不失為一種舒適的解脫。
自殺也並非一種出路。自殺只是消滅了意志的個體化現象,但並沒有消滅意志本身這表明,叔本華的人生觀與印度的哲學思想有著許多相近之處,他似乎也相信靈魂的轉世,因為,他的那些話表明,自殺也是徒勞的,因為人死後他的意志會附著在一個新的身體裡重新復活。
盡管如此,還是有出路的。叔本華甚至指出了兩條出路。一條是美學的;另一條是倫理學的。前一條出路是一種暫時的解脫,後一條出路則是持久的。第二條出路等同於佛陀的出路。
獲得解脫的美學之路:天才與藝術
我們能夠認識到現象背後隱藏著什麼嗎?
叔本華接受了康德的兩種思想。在康德看來,現象的背後是物自體,他含混地但充滿預感地說出了這一推論。在柏拉圖看來,倏忽即逝的可見的物體背後是永恆的原始化身,即理念。他把康德的物自體看做是意志,把柏拉圖的理念看做是永恆的意志顯現於其中的永恆的形式。
只要我們的理智仍然是意志的奴僕,我們就不能。我們必須掙脫意志的羈絆,並從而掙脫欲望個體的羈絆——這是意志在時間和空間中的必要的表現形式。這是可能的嗎?對動物來說這是不可能的,對人來說這是可能的,盡管這只是個例外。人的身體構造已經說明了這一點,人的頭顱突出於他的軀干之上,盡管它是從軀體裡長出來的,被軀體馱載著,但是,它並不完全聽命於軀體的擺布。
人可以成為純粹的無意志的認識主體,賦予他這種能力的認識方式就是藝術,即天才的作品。藝術是對物的觀察思考,它不受制於因果性和意志這讓我們想起康德說的“無關利害的愉悅”。因為這時人的思想完全專注於對客體的靜觀,所以天才就具備了這種超越自我的觀察能力。天賦的創造性是一種完美的客體性,天才具有純粹的觀察能力,具有“澄明的宇宙眼”,而且他的這種能力並不是稍縱即逝的,他有足夠的時間把他觀察到的用藝術的方式重新表達出來。普通的人,“像工廠裡制造出來的那些大自然的造物”,他們是沒有這種能力的。從他們的面部表情上就可看出,他們是被欲望驅使著的,而天才的臉上顯露出來的卻是純粹的認識力。
當然,天才往往會忽視近在眼前的普通事務,他可能會因為只顧遙望天上的星星,而被近旁的石頭絆倒。但是,由於他能夠完全沉醉於自己忘我的創作熱情,全神貫注地創作他的作品,這無疑也是一種安慰和精神補償,至於其他也就無關緊要了。
叔本華也指出了天才與瘋狂的近鄰關系,他認為,兩者之間只有薄薄的一牆之隔。他的這一觀點後來經過意大利人卡塞洛·羅姆布樓索的一本題為《天才與瘋狂》的書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當我們在欣賞藝術作品的時候,藝術會把我們從意志的奴僕勞役狀態下解救出來,我們的心境會變得平靜和超凡脫俗起來,伊壁鳩魯稱這種狀態為出神入化。“在那一時刻,我們從可惡的意志的壓迫下解脫出來,從欲望的牢籠裡逃脫了出來,伊科松的轉輪終於停止了轉動,為這安息日我們該舉杯慶賀。”
雖然天才本身有這種純粹的觀察能力,不過其他人在較低的程度上也具備這種能力。否則,天才的藝術作品怎麼會被人接受和欣賞呢?接下來再考察美和崇高以及個別藝術,考察一下大自然和藝術中的美與崇高對那些最為敏感的人產生的影響。
有一種藝術類型與其他各門藝術迥然不同,它就是音樂。在音樂中,我們見不到如在其他藝術中的那種對理念的模仿。但是,為什麼音樂卻能夠對人的心靈產生如此強烈的作用呢?音樂是意志自身的直接反映,因而它也是世界本質的直接反映。人與萬物的最為深層的本質也都顯現於音樂中。我們的意志渴求著什麼,獲得了滿足之後,又繼續渴求。旋律是一個基音的連續變奏,這就如同意志的變化多端的渴求,最終這種渴求會返回到和諧,返回到滿足。這樣,我們就可以把自然和音樂看做是同一個事物的兩種表現形式。在音樂中,我們本性中的所有秘密活動就像一個熟悉但又無限遙遠的仙境一樣在我們眼前一掠而過。不過,音樂並不是人生的最終解脫,它不過是他的一個美好的安慰。為了獲得最終的解脫,我們必須從藝術所表現的游戲性態度過渡到真正的嚴肅態度。
獲得解脫的倫理學途徑:意志的否定
要闡明叔本華指出的第二種途徑,也就是獲得解脫的真正途徑,我們不必浪費過多的口舌。它基本上就是古代印度思想的翻版。
在古代印度思想家的著作中,否定生命意志的精神則發揮得更為淋漓盡致。叔本華自己對此也很清楚。他的哲學目的就在於,把許多人的直覺認識和那些偉大的宗教教義以及其神聖使徒的人生感悟轉變為一種概念化的知識,轉變為一種澄明的認識。近在我們眼前的就是基督教,在真正的基督教中,滲透著否定塵世的精神。捧起你的十字架!拋棄你所有塵世欲望!在德國神秘主義者那裡,這種精神表達得最為絕妙。
一切想讓基督教精神傳入印度的企圖都是徒勞的,這就像拿起雞蛋去碰石頭。相反,印度的思想卻越來越多地傳入了歐洲,並且引發了西方思想的徹底改變。蓄意棄絕意志的禁欲苦行只是一種手段,其目的在於,徹底地消滅意志,換句話說,也就是達到聖人們所描寫的那種“心醉神迷”、“出神入化”或“完全獻身於上帝”的狀態。這個目的用一種更為委婉的表達或許更好些,如佛教中所表達的那樣,名之為“涅槃”。
如果我們把目光從我們自己的貧乏和偏見轉向那些超脫於世界之上的人們……那麼,展示在我們面前的就不是欲壑難填的渴求……就不是構成我們人生之夢的那些永遠不知饜足的欲望,而是那高於所有理性的平靜如水的心境,如平靜無波的大海,深沉的寧靜,那麼怡然自得,不為外物所動,如拉斐爾和克萊喬所描繪的那樣,其面部表情所傳達出的那種光彩就足以成為一種完全可靠的福音了……
[4]結束語——評價
叔本華所作的一項對後世產生持久影響的功績是,他讓哲學睜開了眼睛,去探究人的意識深處的隱秘世界。所有時代的偉大詩人對此都有所認識和預感,在西方科學史上,只有到了叔本華才真正打開了通往無意識哲學或心理學的大門。叔本華在他的代表作的扉頁上寫著歌德的詩句:“大自然是否可被探究?”叔本華探究大自然內部奧秘的方式是一種神秘主義的方式,是一種印度式的神秘主義方式。梵、世界靈魂、世界意志、我、人的靈魂、人的意志,說的都是一種東西。妨礙我們認識這種東西的東西就是虛幻的面紗,即表象世界。使我們獲得解脫的途徑就是,掙脫塵世欲望的羈絆,最終進入梵的境界或進入涅槃世界。如果我們還想再在這篇結語中附加幾句評語的話,那麼我們打算——和本書的其他篇章一樣——再向讀者指出幾點需要注意的地方,這對於更好地理解叔本華也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