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貿然地去走進一個人,你必須在一個最恰當的時機,將那把鑰匙悄無聲息地****那個門。因為我深知,如果你將他打開了,那麼很有可能,他也將走進你。
當時卡洛斯剛到紐約求學不久,本來生活就不穩定,此時又突然失去親人,心情可想而知。
後來我知道,他才十八歲。那一刻,我的確動了惻隱之心。是的,最初的那一刻,我的發心是純良的。我要了他的電話,並將家中的地址和電話都給了他。告訴他,有時間去找我們。
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我們卻並沒有接到他的電話。我很擔心他的情況,於是就主動地給他打了電話。聽到他在電話中低沉的聲音,我覺得自己的心痛。得知他那天與我們分開後真的就回了容加依城,昨天才剛剛從容加依回到紐約。
「卡洛斯,來我們家吧,這裡也是你的家,相信你會喜歡的!」我在電話裡對卡洛斯說。我是真心誠意的。我希望我們的這個家能讓他獲得一絲慰藉,即使是暫時的。
他來了嗎?哦,天哪,我怎麼會問這個問題,按照剛剛奶奶說的,他一定是來了。並且從此有了很深的緣分。
是的,他來了。並且在我和阿佗的邀請下,他在我們家住下了。平常到學校上課,週六、週日他就在家裡。他不太愛出去,我總覺得,他似乎一直沉浸在某種哀傷中,雖然他並沒有直接表露出來。
奶奶,您是從事生命科學研究的,您在打開人的心靈方面,應該很有辦法?
但那時,我還沒有建立起一套完善的康復體系。一切都還在醞釀中。後來之所以建立起了「生命之舟」,除了天兒,其實也是為了幫助更多像卡洛斯這樣的生命。他們來到這個世上,卻常常無依無靠。
但我不會貿然地去走進一個人,你必須在一個最恰當的時機,將那把鑰匙悄無聲息地****那個門。因為我深知,如果你將他打開了,那麼很有可能,他也將走進你。
我只是盡可能地去照顧他,給他一個家應有的溫暖。他有時也會跟我講起他的媽媽,他說我有些像他的媽媽。
有一次,很晚了,他還沒有回家。外面突然就起了大風,後來又下起了很大的雨。我和阿佗等了好久,直到阿佗等得實在困極了,就先休息了。但我總是放不下心來,因為用電話一直無法聯絡上他,我怕卡洛斯有什麼意外。就一直坐在客廳裡等他。有一陣雨小了,我就想著他該回來了,於是又將涼了的菜重新熱了一遍。誰知等菜又一次涼了,也沒見他回來。不知不覺中,我竟然靠在沙發上睡了過去。直到感覺有一隻手在輕捋我的頭髮,我才睜開眼睛。發現卡洛斯已經回來了,正半蹲在我的面前。離我那麼近。是的,從未有過的近。近到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我聽到他滿懷歉疚的低緩輕柔的聲音:「媽媽,謝謝你等我!對不起,讓你等得這麼久!」那一刻,我想哭,我第一次聽到他叫我媽媽。第一次看到他看我的眼神那樣溫柔,那樣充滿感情。
後來,我覺得他彷彿換了個人。不,也許是原來那個鮮活的他復活了。三年後,他大學畢業的那一天,我和阿佗作為他的家人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我記得,那天他緊緊地擁抱著我,並親切地叫喚著我的英文名字Mary。
誰知回到家後,他就開始發起高燒,一直燒到四十度。無論用什麼藥,體溫就是降不下來。有時清醒著,有時昏迷著。就那樣過了一個星期,忽然又好了。然後卡洛斯告訴我們,他想回一趟容加依,回去看看那裡。
一開始我們並沒有同意,覺得他剛剛發完燒,身體過於虛弱。但是他一再堅持要回去,我們只能妥協。阿佗不放心他一人獨去,便讓我一同前往。於是我收拾了行李陪同卡洛斯一起出發了。
我們一路都很開心,我真的看到他從未有過的喜悅。我們有說有笑。他似乎不喜歡叫我媽媽,儘管我將他當做兒子一樣的看待。但是他總是喜歡親暱地稱呼我「Mary」。
當我們晚上在瓦斯卡蘭山峰下的一家旅店住下,我剛沖完澡,門外就響起了卡洛斯的敲門聲:「Mary,我能跟你說說話嗎?」
我擦乾頭髮,打開門,看到卡洛斯站在門外,眼睛有些微微紅腫:「卡洛斯,你哭了?」
他沒有言語,只是用手擦了一下眼睛。我關上門,陪著他向旅店外走去。我們越走越遠。風漸漸大了起來,吹得四周的作物「嘩嘩」作響。那聲音彷彿帶著尖叫、帶著哭聲。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們卻沒有停止步伐,只是往更遠處走去。
我雖沒有真的經歷三年多前的那場雪崩,但此刻,彷彿那場景歷歷在目。相比那時的驚心動魄,這點風又算得了什麼呢?我給自己壯著膽子,儘管身上的毛孔正在不停地收縮,但是在卡洛斯面前,我是一位母親,我不能表現得像一個膽怯的小姑娘。風將我的頭髮吹乾了,又吹得它肆意飛揚,衣衫也被吹了起來,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卡洛斯於是下意識地靠我緊了點,並伸出手摟住了我並不強壯的身子。
他雖是我兒子一樣的人,但我依然覺得緊張。但是很快,我發現,卡洛斯摟得我更緊了。彷彿一陣風吹來就會將我刮走,他得牢牢地將我抓住。
我們都並不知道,這樣的強風將孕育著怎樣的危機?我的內心雖有些忐忑,但依然抱有些許的僥倖,能發生什麼呢?不過是風而已。可是我感覺到卡洛斯那抓著我的手越來越緊,就像一把鉗子那樣,掐得我的胳膊開始生生地疼痛。我轉過頭,這才發現,他的臉色發青,呼吸急促,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一頭栽向大地。而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鬆開了我的胳膊。我急忙蹲下身子,發現他的十個手指抽搐在一起,身體僵硬的就像一塊鋼板。我只能將他趴著的身體翻了過來,使他仰面朝上。他雙眼圓睜著,嘴角有白沫不停地溢出。我這才反應過來,他大概患有癲癇,只是我們一直不知。
我的內心忽然升騰起無限的歉疚。風還在呼嘯著,帶著「嗚嗚」的哭聲。我們離了人群聚集的地方已經很遠很遠。這裡,只有我和他。我看到他在不停地打顫,於是我脫下自己的薄外套,將它覆蓋在他的身上。並扯過外套的一角,替他擦去嘴角溢出的越來越多的泡沫。我將他的臉側向一邊,以防止他的唾液回流。我看到他的牙齒咬著自己的舌頭,有鮮紅的血從他的嘴裡流出來。
我拚命地用自己的雙手試圖去扳開他緊咬著的牙關,但是發現並不管用。於是我俯身將自己的嘴對著他的耳朵輕輕地叫喚道:「卡洛斯,卡洛斯,媽媽在身邊,不要緊張,來,放鬆點,對,放鬆點,將嘴巴張開,對,輕輕地張開……」
說了好長一會,我才看到他的表情開始鬆弛下來,並終於將自己緊咬的牙關打開了。我怕他再咬自己的舌頭,於是便將我右手的食指放進他的嘴裡。很快,我能感覺到他上下的牙齒開始再一次越來越緊地收縮,鋸齒般切向我的指頭。
我一邊忍受著,一邊繼續輕聲地在他耳畔說話:「卡洛斯,一切都過去了,你正在變得越來越好!你不知媽媽有多愛你,在第一次看到你之前,媽媽似乎已經隱隱約約地知道,你會在那裡等我。所以卡洛斯,你不能拋下媽媽不管,在這個荒野裡,媽媽需要你!」
我看卡洛斯的眼角流出了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卡洛斯終於清醒了過來。他用雙手將我的食指從他的口中輕輕地拔出,已是鮮血淋淋,但是我已不覺疼痛。好像已經失去知覺,麻木地隨順他捧著我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
他用一種我無法言語的眼神深情地注視著我,我也看著他,向他露出我特有的微笑。然後,我感覺他試圖在使出全身的力氣想要掙扎著起來,但是終於失敗了。我想他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恢復體力,於是我輕輕地按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再歇息一下。
過了一會兒,他拉拉我的手,我想他也許是冷了。於是趴下身去,躺在他的身邊,抱著他,用自己身體的溫度去溫暖他。慢慢地,我覺得他的身體開始變得鬆軟起來,不再如一開始那麼僵硬。然後我感覺到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的嘴離我越來越近。那一刻,我能聽到他劇烈的心跳。
然後我聽到他說:「Mary,你是我媽媽一樣的人,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我愛你!」
「傻孩子,我是你的媽媽!」我抱著他,以為是他暫時性的神經錯亂而引起的胡言亂語!
卡洛斯好像知道我的心理:「那是你以為的身份,在我心裡,你一直就是我愛的女人!我知道我比你小三十歲,可是你不是比Bael也小三十歲嗎?」
我的頭腦「轟」的一聲,如一個響雷在腦袋中爆炸。可是難道我能因此就置他於不顧嗎?那我對他的愛能算是愛嗎,如此狹隘,只因他說愛我,難道從此我就不再愛他嗎?並且他的愛有錯嗎?只因他愛上了一個愛他如媽媽一樣的女人。
我無法愛他,又無法不愛他。我只能靜靜地抱著他。像一位真正的母親抱著自己在痛苦中掙扎的兒子。然後用自己的手輕撫著他的腦袋,像母親愛撫著自己的嬰兒。
風終於停了下來,大地重又歸於平靜。天上的星星出來了。我這才開口輕輕地說道:「卡洛斯,謝謝你的愛,媽媽覺得好幸福,能被你這麼深的愛著。但是現在,讓我們起來吧,天越來越黑了,我們得離開這荒野,回到旅店去!」
說到這裡,奶奶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然後彷彿從夢中醒來:「如水,今天我們就講到這裡吧,他們回旅店了,我們也該回到現實中了!」說完,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
如水雖然還希望能繼續聽下去,但也只能遵命,聽故事的人,總得聽講故事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