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天整天地待在房子裡,哪裡也不想去。每天晚上,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就開始做奇奇怪怪的夢,夢到各種各樣的災難,各種各樣的人在災難中受傷並死去。然後,那些夢在不久後就會成為事實。
許是臨睡前喝多了水,到了凌晨兩三點,如水憋了半夜的肚子終於還是憋不住了。半夢半醒中很不情願地從床上起來,洗手間那小太陽似的燈光一照,如水就徹底地清醒了。
從洗手間出來,如水突然心血來潮地想要拉開臥室的窗簾看看外面的天色。可拉開窗簾,如水便不由地心跳加快起來。對面那家的窗戶只拉了層薄薄的窗紗,在橘黃色的燈光映襯下,屋裡的場景如同一場皮影戲。他們一定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而不顧周圍的一切,或者他們根本就想不到黑暗中有一雙眼睛正在窺視著他們的所為。
可是如水突然就想起了奶奶說過的話,於是臉就火燒火燎起來。雖然內心有一股強烈的好奇想要看下去,但再一想,實在又覺得自己的無聊。於是就拉了窗簾回到床上,卻是怎麼也睡不著。
清晨五六點,如水才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奶奶敲響她的房門,她才猛然驚醒。蓬鬆著一頭長髮打開門,奶奶看著她的臉關切地問:「如水,是昨晚沒睡好嗎,為什麼眼圈黑黑的?」
如水忙說是昨晚喝多了水,弄得起夜好幾次,到了清晨反倒睡過了頭。她以為奶奶會提醒自己,以後睡覺前可別喝那麼多水。若半夜起來,影響睡眠。若憋著不排,又對身體不利。誰知奶奶竟然笑呵呵地說了別的事情。
等如水洗漱完畢,走到客廳卻不見奶奶的身影。如水就先去花園裡找了一圈,她以為奶奶會在花園裡。可是花園裡只有小鳥的「鳴啾」聲。如水於是又折回屋裡。到了奶奶的臥房,發現被褥鋪得平平的。奶奶會在哪裡呢?如水這才想到去問問娟,於是向廚房走去。推開廚房的門,卻發現奶奶正在廚房裡熬一小鍋粥。
於是如水略帶奇怪地問:奶奶,怎麼您在廚房裡,娟呢?
啊,娟家裡有些事,回了老家去,要過些天才回來!所以奶奶就想著做頓早餐,已經好久沒有自己動手了!
奶奶,對不起,您為什麼不叫我呢?這些都該是我來做才是!娟怎麼走得這麼突然呢?
人活在這個世上,誰家沒有個三長兩短呢!她本是要跟你打招呼的,我說讓你多睡一會吧,所以我現在才告訴你。別以為我老了,就做不動事了。活動活動筋骨,就當是晨練了!
不過如水還是從奶奶那裡搶過了活,並認真地提醒奶奶:從這一刻起,直到娟兒回來,家中的事都由我來做。
奶奶也不反對,只是樂呵呵地點頭,並笑說:你這股勁真像你爺爺。
接下去的幾乎整個上午,奶奶就一直在講自己和阿佗的故事,在她九十年人生中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後來在瑞典發生的一系列事,使我覺得,我不能再留在那裡。於是,我請求你爺爺將我帶離那裡。
奶奶,你在瑞典生活得那麼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使你那麼決絕地要離開那裡?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你爺爺終究同意了我的請求。是的,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情,他總會不惜代價。
就這樣,我和阿佗在瑞典共同生活了五年後一起回到了他闊別已久的美國,在那裡開始了我們新的生活。對我而言,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我沒有像最初到達瑞典那樣,四處奔跑。在高樓林立的紐約,那個被稱為世界中心的繁華之都,有一棟屬於我們的房子。那是阿佗的父親留下的遺產。它就在紐約中央公園的附近。
我整天整天地待在房子裡,哪裡也不想去。每天晚上,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就開始做奇奇怪怪的夢,夢到各種各樣的災難,各種各樣的人在災難中受傷並死去。然後,那些夢在不久後就會成為事實。
有一天,我夢到兩架飛機在紐約上空相撞,飛機墜毀的殘骸正好掉落在我們住處的附近。我看到所有的人都死了。我好像有兩個我,一個我睡在家中,一個我在機上,那個睡在家中的我看到那個機上的我在飛機相撞的那一刻被一股突然而來的力量拋出機艙,然後在重力的牽引下,那個我重重地落在地上。這時,兩個我彷彿又化為了一個我,我看著飛機的殘骸燃燒著,那種痛勝過我自己死了。不久,真的就有兩架飛機在紐約城的布魯克林上空相撞,機上全部乘客無一倖免。那是在1960年的12月,好像是16號吧。
奶奶,這是一種預知呢,還是一種巧合?
在災難發生前,它只能算是一個夢。在災難發生後,我們又將它當做了一個巧合。世上的事,不都是如此麼?但是自這件墜機事件發生後,我會有意無意間將自己的生活與夢聯繫起來。
有一段時間我不斷地夢到一個男孩,一個憂傷的男孩,在中央公園的那家咖啡店等我,總是等得很久,而我卻總是不去。這常常令我覺得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後來當我再去中央公園時,我總會特意地經過那個咖啡店。有時只是經過,而有時,我會進去坐一會兒。
最後,故事發生了嗎?像夢裡的那樣,真的有一個男孩在等您嗎,奶奶?
這並不奇怪,不是嗎?不過當真的發生時,已經是多年後了。那時,我已四十八歲。
那年,我和你爺爺到位於南美洲西部的秘魯去旅行。那雖然是一個貧窮的國家,但是她擁有一望無垠的海岸線,還有此起彼伏的山巒。在著名的安第斯山脈的瓦斯卡蘭山峰上,長年積著皚皚白雪。當我們仰望它,我們只看到它的美,哪裡會知道,不久,這裡將會發生一場駭人聽聞的「白色災難」。
就在我們剛從秘魯回到紐約的第二天晚上,在睡夢中,我重又回到瓦斯卡蘭山腳下的那個容加依城,然後我聽到遠處傳來了雷鳴般的響聲。隨即大地像波濤洶湧中的航船,瘋狂而猛烈地顫動起來。緊接著,又從遠處傳來了令人發聾振聵的天崩地裂的響聲。人們從酣夢中驚醒,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見房屋已經東倒西歪,等不及人們起床逃生便就吱吱作響地坍塌了下來。無數人被壓在倒塌下來的亂磚碎石之中,有的已被砸死,有的當場就暈了過去,有的在大聲地呼救、哭泣。已經跑到室外的人們,此時仍驚魂不定地看著眼前的場景搖搖晃晃。他們自顧不及,根本無法去搶救被壓在坍塌物之下的親朋好友。漆黑一片中,誰也看不到誰。寒風中,只聽到隆隆的崩塌聲。
忽然,又一陣驚雷似的響聲由遠至近,從瓦斯卡蘭山峰方向傳來。一會兒,山崩地裂,狂風撲面而來……可是,更大的災難才剛剛開始。巨大的雪崩爆發了。地震震碎了山峰上的岩石,地震波又將山上的冰雪擊得粉碎。瞬時,冰雪和碎石猶如巨大的瀑布,緊貼著懸崖峭壁傾瀉而下,幾乎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塌落了近千米……剛剛逃過死神的追捕還驚魂未定的人們,又被隨之而來的冰雪巨龍席捲著,還來不及奔跑,就被壓在了快速行進中的冰雪巨龍中,窒息而死……緊接著,在山峰上落下的冰雪和碎石的猛烈衝擊下,在巨大的氣浪作用下,冰雪粉塵騰空而起,頓時,雪花紛飛,漫天四濺,蘑菇似的雪雲升達數百米之高,大有遮天蔽日之勢。劇烈的震動,使山頂上的冰雪和岩石連續不斷地崩塌。每崩塌一次,就升起一次蘑菇狀的雪雲……冰雪愈積愈多,愈積愈厚……最終終於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冰雪流。這股強大的冰雪流像脫了韁的野馬,帶著強大的氣浪,噴著白色的煙霧,呼嘯而下。最後,這股冰雪流又轉變成了吃人魔般的泥石流……然後,我再一次看到那個坐在中央公園等我的男孩。
當我從夢中驚恐萬狀地醒來,看到旁邊依然熟睡中的阿佗,這才暗暗慶幸,好在只是一場夢。但是,當我早上從新聞中得知,我夢中所見的一切並非是夢境而是事實時,我震撼了!是的,我依然覺得震撼,甚至這種震感超越所有看到這個新聞的人。因我在夢中真實地經歷了。
這次災難將瓦斯卡蘭山峰下的容加依城全部摧毀,兩萬居民於瞬間消亡。我想想幾天前還有說有笑的容加依人們,而如今卻處於無盡的黑暗之中,再加上夢的最後,那個男孩憂傷的眼神,我的內心就充滿了無盡的悲楚。
我對阿佗說,我想去中央公園走走。阿佗會意地點點頭。一邁入中央公園,我就不自覺地又向著咖啡館的方向走去。然後,在咖啡館的外面,我見到了卡洛斯。與我經常夢到的那個年輕人長得一模一樣。他坐在那裡,一臉的憂鬱。那憂鬱在別人看來,許是與世間毫無瓜葛的落寞。在我眼裡,卻成為一種召喚。是的,彷彿他在召喚著我,要我過去。冥冥中覺得,他需要我。
阿佗彷彿知道我的心。我雖沒有示意,但他已經將邁開的步子走向年輕人所在的地方。有時,兩個人之間是不需要言語的。我們在年輕人的身邊坐了下來。我不知他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隱隱地覺得,在他的生命中,一定發生了一件令他無比哀傷的事情。
在喝過一口服務生送上的檸檬水之後,我正在想,我該開口說些什麼。這時,見他抬起頭來,將視線轉向我們,然後深深地歎出一口氣。我看到他深藍色的眼睛裡竟然有一層薄薄的淚水,似乎一直含在那裡。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年輕人,你來自容加依,是嗎?」
只見他點點頭,眼神從最初的憂鬱瞬間轉化為驚訝。我聽到阿佗緩緩地說道:「我們前天才從那裡回來,對不起,我們也很難過。」
我緊跟著點了點頭,不知說什麼才能安慰他。只能默默地看著他,希望通過自己的眼神可以傳遞給他一些力量。最後還是他先開了口:「我的爸爸、媽媽,還有我的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都在昨天晚上一起走了。去了一個我陌生的地方。就留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
「你不準備回去看看嗎?也許他們還在!」我明知幾乎沒有這樣的可能,但是為了安慰他,我還是說出了這句不可能成為事實的話語。
沒想到年輕人竟然笑了一下,然後搖搖頭,並說了一句「謝謝」!是啊,我的這個安慰的確有些可笑。他對於一切應是比我更清楚。我有些尷尬地苦笑一下。可內心裡,總想找些話來安慰他。「年輕人,如果你願意,我們的家就是你的家,在這個世上,你不會沒有親人。我和我的先生都會是你的親人。」
是啊,當時我動了一個念頭,想給這個可憐的男孩一個家。我和阿佗結婚後,一直沒有孩子,我也曾經苦惱過,可阿佗常常安慰我:「天匠,我的生命中有你已經足夠了。即使我們生下孩子,有一天我們也會老去,然後離開。我們結合的意義不在於我們要生下一個孩子,而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是否能快樂地度過。如果你為自己不能為我生下一個孩子而苦惱,豈不是違背了上天成全我們走到一起的一番美意。上天叫你來到我的身邊,不是叫你來為我生孩子的,而是來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你可以真正成為你自己,而不是別的。你不是生產的工具,自然界任何生物都會生產,但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會創造出奇跡。」
正是阿佗的這句話提醒了我,我可以成為自己,成為更有意義的。阿佗也一直在旁邊積極地支持著我。事實上,他也一直想從醫學的角度研究天兒突然離世的問題,但始終也沒有答案。最後他認為天兒的離開是一個天意。她的離開,只是為了重生。我也堅信自己就是天兒的化身,天兒就是我,我即是天兒。我想這沒有什麼不好。知道自己活過兩次,總比認為自己只能活一次要來的好。而且我的兩次人生都是這麼精彩。
我除了研究生命科學,後來也開始學習中醫。阿佗告訴我,學習和研究中醫一定要心平氣和,千萬不能急。急,則欲速而不達。有些中醫也許研究了半輩子甚至一輩子才得出成果,可他研究的成果卻可以讓後人受用不盡。
他說:「天匠,我對你很有信心。而且,你一向也是那麼的自信。雖然跨越了一個領域,但你要知道,很多事理是相通的。特別是中醫,離不開哲學的辯證思想。要研究這樣的文化來創造醫學領域的奇跡,不但需要相當的韌性,更需要天賦的悟性。而你,正具備了這樣的悟性。天匠,你經歷過那些常人所沒有的經歷,你比任何人都有可能創造奇跡。相信自己,天匠。何況,還有我在你身邊,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支持你的,直到我走完我的人生。」
他讓我漸漸覺得,生兒育女並不是婚姻中必須要做的事情。婚姻是婚姻,孩子是孩子,我們結婚,但是不一定非得有一個孩子。我原本已經將想要有個孩子的念頭完全打消了。然而那一刻,當我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確切地說,他還是個孩子,一個無助的孩子。我內在潛藏已久的母性的柔情被再次煥發出來。我突然很想做這個孩子的母親,讓他繼續擁有母愛,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即使這個家是在他原來的家破碎後臨時拼湊的,但我也依然固執地以為,有勝於無。當然,最初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但是當我決定要做的事情,並且以為是善的事情,是沒有人可以阻止我的!
是啊,我也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如水忍不住插了一句。
事實上,這世上的事,沒有絕對的好與絕對的壞,有時好事也可以成壞事,有時壞事也可以成好事。只能說,人生充滿了太多的變數,你不知未來會發生什麼。但是重要的是,你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