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生活了十九年的家鄉,到北京求學。我曾懇求李媽媽隨我一同前往北京。十九年來,我們母女心心相惜,相依為命。再加上當時她已年近六十,我擔心她一個人的日子裡會感覺不適,甚至孤獨。可她堅決不肯同往,她說:「天匠,你已經長大了,你可以獨自面對一切降臨在你身上的任何問題,對此我堅信不已。天下的母親,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女兒。天匠,你該去走屬於你自己的路,不要擔心我。我已經老了,對於老年人來說,最好的生活莫過於養養花,種種草,過一種悠閒自在的田園生活。請你一定尊重媽媽的選擇。」那麼多年的相處,我深諳李媽媽的性格,於是我沒有再做堅持。
以後,我每年回去兩次,一直到我二十五歲研究生畢業前夕。在那個寒假,李媽媽要我在家裡多停留些時日。這有些反常,因為往常,都是我臨開學還有好幾天,她就為我買好了返程的車票,可那一年,已經臨近開學,李媽媽卻遲遲不願讓我離開。
那幾天,李媽媽跟我說的話明顯增多了。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有時甚至聊到天亮。可等我講話時,卻又發現她常常走神,呆呆的,有時又很沉默,沒有任何反應。
就這樣大約過了一個星期,那天白天,她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把我回學校的東西也都整理成包。結束後,她讓我燒幾壺熱水,她說她想擦擦身子。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就是不敢多想。看她擦完身子後穿著一套全新的布衫出來,白色的斜襟褂衫,藍色的闊腿褲,全都是棉質的,看上去很舒適。我覺得很奇怪,就問:「媽媽,您怎麼穿起這樣的衣服?」
記得當時她在我面前還轉了個身,然後用右手拉拉衣服的下擺對我說道:「這個衣服穿著很舒暢。穿上它們,像似解脫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只聽李媽媽繼續說道:「天匠,你都二十五歲了,不但長相秀雅,品性善良,學業更是令人刮目相看,作為你的母親我感到無上欣慰。我年歲也大了,人來這世間走一趟,總是有時限的,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事。我隨時會走。如果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不但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也要照顧好自己的心。如果有能力,還要去照顧更多的人。」
我靜靜地看著李媽媽的臉,試圖從她的臉上找到一絲答案,可是她的臉色好平靜,平靜極了。我只好另找了一個話題:「媽媽,您今天說的話帶有很濃重的宗教色彩,是不是我不在家的時候,您看了很多關於這方面的書?」
她笑了:「是啊,天匠,認識佛教是我晚年最大的收穫。很是遺憾沒有早幾十年看到它們,但又慶幸,雖在晚年看到它們也不算太晚。相比那些信了一輩子佛卻不懂佛是什麼的人,我對自己的今天已經很知足了。我現在覺得很塌實。我曾經擔心我走了你該怎麼辦?但現在,我對你很放心,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得很好。只是媽媽還想告訴你一些人生的道理或者說事情的真相。天匠啊,不要嫌媽媽囉嗦!遇到什麼事情,都先靜下心來,要學會沉思,學會靜觀。要明瞭一切事物都是因緣假合而成,所以,看到果你就該知道因;種下了因,你就該知道果。人生有生必有死,有合必有散,一切都如夢幻泡影。如你能明白這個道理,你就不會再有什麼悲傷的事情。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更能明白這些道理,不僅是因為你的聰慧,更由於你的出生和成長的經歷。天匠,光有知識是遠遠不夠的,知識只有與人格的魅力和高尚的情操以及偉大的理想結合在一起時,它才會具有真正的爆發力。不要去追求那些名譽高位,被虛名所累,被得失所困,被愛憎所囚,那樣的生活是沒有任何自由和快樂可言的。天匠,媽媽對你沒有太多的奢望,只希望你將來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生活中沒有憂慮和恐懼,心中常充滿喜悅和感恩。」
這時的我已泣不成聲,我直覺,李媽媽即將走完人生最後的歷程。可即使是這樣的時候,她依然為我操心,依然希望為我留下更多。我抓住她有些乾瘦的手,連聲對她說:「媽媽,對不起!對不起!我一定會做得更好,請您放心,但求您能為我留下來,多留一些時年,我還沒有盡孝呢!」
李媽媽再一次露出了慈祥的笑,然後舉起手幫我擦乾淚水,並對我說:「傻閨女,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這是人之常情。沒有死又哪有生呢?媽媽還會再來的,下次再來,也許就是你的女兒,或者是你的孫女了呢!那個時候,可是要你照顧我了。」
聽到這裡,我一下又笑了。李媽媽又一次摸了摸我的臉,然後對我說:「天匠,今天媽媽有些累了,想早些睡了。你也早早睡,聽話!」
我聽李媽媽的話,早早地上了自己的床。隨後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直到從夢中驚醒。夢裡,李媽媽對我說:「天匠,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千萬不要為媽媽難過。」說完,她就隨著一個長長的隧道飛向了世界的另一端,我怎麼拉都拉不住。我甚至根本無法靠近那個隧道。我氣喘吁吁地醒來,直叫「媽媽,媽媽……」可是躺在對面床上的李媽媽卻沒有任何反應。我這才急忙打開燈,然後快速向她的床邊走去。只見她安靜地躺在那裡,臉上還掛著一絲滿足的笑容。我摸摸媽媽的手,已經有些涼了。再摸摸她的胸口,一片寂靜。李媽媽走了,在1948年2月的一個夜晚,走得安靜、從容。
如水像傻了似的,呆呆地坐在奶奶的身邊,臉上還掛著淚珠。一直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聽到奶奶的聲音,她才回過神來。用手背擦了一下淚水,轉過臉看看奶奶,才發現奶奶很疲憊的樣子。如水這才小聲地對奶奶說:奶奶,您現在一定是累了,如果您不介意,我們一起躺在沙灘上吧。讓我們舒展整個身體,讓它徹底放鬆。我想您需要這樣,奶奶!
是的,如水。好吧,就躺一會吧,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躺在沙灘上曬太陽了!啊,躺下的確比坐著更令人舒服。現在,讓我把李媽媽的故事講完吧。
李媽媽的離逝給了我很大的震撼。她一生的付出與她所獲得的是極不相稱的。但她走的時候居然是那樣寧靜、安詳,對人生沒有一絲抱怨。她既不恐懼活著的人生,也不恐懼死亡的人生。對於生和死,她都是那麼有尊嚴,那麼的從容不迫。就像她當初從我母親那裡接過我那個帶血的小小身體。她似乎對一切都有著充足的準備。
李媽媽雖然在晚年才接觸宗教,但我相信她與生俱來就有一種宗教的情懷,她對人生的樂觀與豁達、隱忍和淡泊,非常人所能及。如水,你知道奶奶為什麼要你寫一部《水裡的聖經》嗎?除了外國友人的一句問話以外,我還常常想起我的李媽媽,李媽媽的一生就是詮釋這部《聖經》最好的典故。近乎老子所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滋潤群生而與物無爭,不求回報,這樣博大的胸懷是屬於聖者的。
我常常想,看《聖經》的並非都是聖人,但有水之性格的人卻都能稱之為聖者,而聖者則人人都是一部不朽的《聖經》。在我心裡,李媽媽就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活生生的聖人,儘管她只是一個女人。但聖人實在是不分男女的。如水,我之所以建議你來寫這部《水裡的聖經》,實在也是想打破幾千年來人們的偏見。人們總是認為女人不如男人,可事實並非如此。男女有別的是生理,而非悟性;是體力,而非智力。可人們常常將這兩者混淆了。實在是他們不明白,人與人之間的最大區別不在於身體,而在於對生的感悟。
可是在這個漸漸被物化了的世界,人們用機械代替了人的體力勞作,用程序代替了人的思想。實不知,這對於人類的發展來說,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啊。人將會漸漸喪失思考的能力,勞作的能力。長此以往,到最後,人類終將又變得跟最初時一樣……
奶奶,您是不是說得過於嚴重了一些。已經進化到今天的人類怎麼可能又回到過去呢?
我指的回到過去,不是指表象,而是很可能人類又要開始一個新的輪迴。如水,二十五年前的那天,我看到你獨自躺在河邊睜大著眼睛仰望著天空不哭不鬧卻若有所思時,我便相信你是上天派來的。然後叫我來撫育你。當你成人後,必叫你擔當起重任。正如當初上天讓我降臨到這個世上,又派遣李媽媽來養育我一樣。我還記得,李媽媽在臨終之前對我說過的那句話:「媽媽還會再來的,下次再來,也許就是你的女兒,或者是你的孫女了呢,那個時候,可是要你照顧我了。」如水,我相信,萬物都處於輪迴之中,人也一樣。就像天兒去世,然後便有了我。我是天匠,可誰又能說我不是天兒呢?你的出現,也正是在印證著李媽媽的預言。曾經,她傾盡一生的心血撫育了我。而今,我又將這種愛傾注到了你的身上。一晃,你也二十五歲了,如當年的我那樣。即使你不是李媽媽的轉世,可這種傾注生命的愛與關懷卻始終在輪迴著。
奶奶,如果人的智慧與美德也可以這樣輪迴,並生生不息地傳承下去,那該有多好呀!
那就看你的了!如水,你是屬於二十一世紀的新新人類,如果你能超越自我,超越奶奶,那麼,奶奶就有理由相信,智慧與美德不但是可以發揚的,也是可以傳承的。有人在傳承著肉體的生命,而有人卻在傳承著屬靈的生命。在那部被稱為《水裡的聖經》來到這個世界後,人們又將從那裡找到曾經被遺忘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