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媽媽的離逝給了我很大的震撼。她一生的付出與她所獲得的是極不相稱的。但她走的時候居然是那樣的寧靜、安詳,對人生沒有一絲的抱怨。她既不恐懼活著的人生,也不恐懼死亡的人生。對於生和死,她都是那麼的有尊嚴,那麼的從容不迫。就像她當初從我母親那裡接過我那個帶血的小小身體。她似乎對一切都有著充足的準備。
這是奶奶醒來後的第四天。風兒拽著奶奶的裙角輕輕地舞蹈著。奶奶的心情也跟這一天的陽光一樣:啊,如水,今天的陽光可真好。你看,天空就像你年輕的眼睛一樣明亮。我們去海邊走走吧。我要去看看你爺爺。
奶奶,您到哪裡去看爺爺呢?您曾經告訴我,您將爺爺的骨灰都灑到了大海裡,但您知道,微小的灰粒不如沉重的石頭會沉落在海底裡。況且海水也是流動著的。奶奶,您為什麼總是放不下爺爺?以您這樣超脫的心境,應該是可以放下一切的。
如水,你說得好。可問題是要放下什麼?我不能放下你爺爺,並非是因為我沉浸在緬懷中難以自拔。我是清醒的。我知道你爺爺的身體已經離去,融入在大海之中,化為他一切想化為的自由的象徵。在水裡流動著的精靈,在空中飄移著的雲彩,甚或是風、是雨,我們看不到他,卻無處不被他包圍。這才是最偉大的力量。在生和死的較量中,最終獲勝的一定是死亡。它的力量是如此強大,沒有人可以抵抗它的到來。如果人生沒有輪迴,意味著一次的結束就是永遠的結束,一切的幸福結束了,一切的苦難也將一併結束。這並沒有什麼不好,這將是何等的公平。一切都歸於零,歸於無。可是這真是事實嗎?
奶奶一邊說著,一邊執著地向著大海的方向走去。如水,你還小,原本我不應跟你講這樣的事情,但我覺得,我們既然以那樣的方式相識,上天就一定有不同尋常的安排。生命於人,在很多人的心裡,只有一次。可即使在他們看來只有一次的生命,他們也並不好好珍惜。
奶奶,在您給我講述您的故事之前,我也一直認為生命於我們只有一次,這次走了,我們將再也不會重現在這個世上。但是現在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並不是我真的走了,而是人們以為我走了。因為他們將無法再以自己凡俗的肉眼看到我。或者有一天,我還會再來,但是人們也無法以凡俗的肉眼認識我。是這樣嗎,奶奶?
是啊,我們從未真的出生過,也從未真的死亡,我們只是來來去去。但是如何將這一次活得充實而有意義,而至百年後能坦然地隨著流水流向任何地方,就像你爺爺。我去看你爺爺,是帶著祝福的心。
這時,倆人已一起走到了海邊。如水,讓我們坐下來吧,坐在軟軟的沙灘上,享受著迷人的陽光,就好像睡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裡。說完,奶奶就彎下身子,然後輕輕地坐到了沙灘上,那動作輕得似乎也怕驚醒了沙子的沉默。是的,沉默。奶奶也沉浸到了無言的沉默之中。
如水看著奶奶神情專注地眺望著大海的遠處,很長時間,不發一言。到底還是年輕,耐不得這樣的深沉。就開口試探著問道:奶奶,您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說話?您不舒服嗎,或者是累了?
噢,對不起,如水,我在傾聽大海的聲音。大海不說話,但每一次海浪的湧動都是話。你將它們想成什麼,它們就會說出什麼。但你的心必須要徹底寧靜,並與它們達到完全的融合。只要你投入進去,你會發現,萬物都會講話。它們在講我小時候的故事,它們就那麼不緊不慢地牽引著我對往事的回憶。
我想起了小時候。想起了我從未見過面的母親和早已去世的李媽媽。我昨天曾經對你說到我小時侯的故事。那才剛剛開始。我跟李媽媽一起生活了十九年,直到我考上北京大學。
我敢說,李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最好的老師,也是最好的朋友。我們看同一本書,我們有不同的看法,但最終我們總會達成某種默契。因為我們對人生有著相同的理解。儘管她比我大四十歲,她是撫養我的慈母和教導我的恩師,但她首先是我人生的知己,她瞭解我的需要並理解我對生命最本真的追問。
奶奶,您有李媽媽的照片嗎?
來,如水,你過來。奶奶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像香囊一樣的小布兜。然後解開袋口,露出一個發出異樣光澤的東西來。
如水在沙灘上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然後跪在奶奶的旁邊,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像看魔術般地看著奶奶突然變出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寶葫蘆來。這個寶物玲瓏剔透,不沾一絲人間煙火之氣。最神奇的是,寶物上雕刻的人物惟妙惟肖,彷彿在寶葫蘆裡正待呼之欲出。裡面的人物想必就是奶奶所說的李媽媽了,按照輩分,自己應該稱她為祖母。
奶奶靜靜地盯著那位婦人對如水說:看,這就是我的李媽媽。多慈祥啊,你看,她的眼睛多亮啊!
但是如水看著祖母的相,還是吃了一驚。她沒想到奶奶口中一直那麼完美的李媽媽原來是這麼一個長相平平的人,甚至長得比她見到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更醜。她隱隱地覺得有些失望。
奶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但也不惱怒,只是平靜地說道:如水,不要以貌取人。也許你覺得你的祖母長得不夠好看,但是在我的心裡,她卻是這個世間最美的女人。她的美在城市少見,在農村更是稀有。她雖身處蠻荒,但她的心卻充滿了對知識與文明的嚮往。她與當地的農婦完全不同,她熱心幫助那些落難的窮人,也不怕被人冷嘲熱諷,更不懼無知者對她的種種譭謗。她在那樣一個地方特立獨行,以自己的信念給自己創造出一片精神的淨土。
在我的童年,每當我因同學們對我的排擠和嘲笑而傷心時,李媽媽總是用委婉的語氣安慰我:「孩子,你是這世上最可愛的女孩,你的人生注定要與眾不同。過一段時間,你就會發現,媽媽說得沒有錯。你不但會是你們班級的驕傲,你也會成為整個學校的驕傲。等你稍稍長大,你還會成為我們整個縣城乃至省裡的驕傲。等你跟我一樣的年歲時,你也許會成為中國的驕傲,甚至是整個人類的驕傲。我不是預言家,但我卻能預言你的未來。在你降生的那個晚上,夢裡,已經有人告訴了我關於你的一切。也許我嫁到這裡,就是為了等待你的降臨,然後將你撫養成人。」說那些話時,李媽媽剛剛五十歲,我正好十歲。那時,我還不能理解李媽媽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以及話裡所蘊涵的寓意。只是依稀感覺到,我與別的孩子有所不同。
李媽媽帶我去看過降落在我父母屋頂上的那塊巨大的隕石。當時,它一直被棄置在那裡,很少有人去觸摸和接近那塊石頭,彷彿那是一個不祥之物,是邪惡的魔鬼。只有我常常過去看它。後來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每當我親近它、撫摸它時,它就會發出一種奇妙無比的聲音,似乎還會輕輕叫喚我的名字。當我細細地盯著它看時,我能看到藍天、白雲,還有腳踏著雲彩的美麗的天使。間或,我能看到自己的臉,像個可愛的仙娃,被媽媽抱在懷裡「咯咯」地笑。我的這個寶葫蘆就是由那塊隕石上掉下來的一顆小石子雕刻而成的。
奶奶,現在那塊隕石還在嗎?
在,不過那個地方現在已經建起了一個紀念館,是政府為了紀念我在那裡誕生而修建的。那座建築的設計師是你爺爺,以人與宇宙為主題而設計的。他覺得,人與宇宙之間有著某種對應的關係,每個人都可以憑著內心的體驗而認識到宇宙的真相。他認為生命是一個個的片段鏈接而成的整體,他認為每個人都是一個小的宇宙。就算我這個小小的葫蘆裡面,也有一個難以言盡的世界。葫蘆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象徵著健康、長壽,甚至包括驅災難、避凶險。不僅如此,傳說善待道人可由葫蘆登入「壺中仙境」,壺中仙境在道家看來即是至高無上的福地,無憂無慮、長生不老。也有古人稱葫蘆中應有盡有、法力無邊。一個小小的葫蘆曾經誘發了中國古人無窮無盡的想像。對於我而言,它幾乎裝載著我一生的情感。從我的降生,到我成為人子,成為人婦,到如今我即將走完一生,終結在這個塵世的使命。如果人真的有天眼,他一定能在這個葫蘆中看到我今生全部的印痕。
如水越聽越覺得神乎,但因多多少少受了些奶奶的熏陶,於是一知半解地點點頭,並問道:奶奶,是不是每個人的天性中,都蘊藏著自然所賦予我們的創造力和想像力,只是世俗的種種,讓我們漸漸遺忘了這種最本真的能力?
是啊!就像那退去的潮。剛剛還在,可此刻消失得全無蹤影。還是讓我說說李媽媽吧,這個柔弱卻又無比堅韌的中國女人。想起她,我就聯想到我們的祖國。李媽媽就像我們曾經飽經滄桑的祖國一樣,歷經黑暗並飽嘗無數殘酷的鬥爭,但她始終沒有倒下,並最終迎來了光明。
我的成長,不但是我們學校的驕傲,更是李媽媽的驕傲。十九歲那年,我以全省第一的成績考上了設在首府的北京大學。對於大多數的同學而言,考上北大似乎代表著學業的大功告成,但我分明感受到,自己的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