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裡的聖經 第7章 第三天  前生再續
    為了愛,我可以放棄一切,連生命也只能服從於它。所有的夢想,都不及這種靈魂的觸碰更感動我的心。你知道什麼叫靈魂的伴侶嗎?當兩個連生死都不能分離的人再次走到一起,注定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的,更不要說只是世俗的評價,那根本就不值分文。為了不讓彼此的靈魂在那紛紛擾擾的世界上流離失所,我們結合了。

    第三天早上醒來,奶奶精神不錯。洗漱過後,她換上了一襲白色的棉質長袍,外面披了條淺綠的羊絨披肩,隨意、舒適、賞心。她一邊拿著澆花的水壺給客廳裡的蘭花灑水,一邊又溫言軟語地說著話:你們長得真好看,多可愛啊,我看著你們不知有多開心呢!啊,我真喜愛你們……

    如水站在臥室的門口,每次看到奶奶跟那些可愛的花兒說話,她總會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她相信奶奶說的話,萬物都是有靈性的,可以感知到一切的美和善。

    奶奶轉過身,看到如水已經醒來,於是衝著如水露出溫暖的笑。

    如水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不起,奶奶,我又起晚了!

    奶奶卻並不責怪,只是說:想聽故事麼?

    當然,奶奶,剛剛我從床上跳起來的那瞬間居然就想聽奶奶講故事!

    傻孩子,想聽故事就先去用早餐,等你用完了早餐,我再接著給你講。娟子煮了很好吃的粥,就等著你起床呢!

    如水似乎真有些餓了。用過早餐,奶奶也正好澆完了花。如水就又纏上了奶奶。

    如水,昨天跟你講了「天匠」這個名字的由來。我很喜歡李媽媽給我取的這個名字。你爺爺也很喜歡。啊,又說到你爺爺。還是讓我回到六十年前吧,我三十歲的那年,我第一次見到你爺爺的那會兒。

    我抬起頭,看著他湛藍的雙眼說:「先生,我不是天兒,我叫天匠。我來自中國,幾天前才到瑞典。您可能認錯人了。」

    可你爺爺卻說:「不,天兒,我沒有認錯你。你看,那油畫上的人就是你,是我在三十年前為你畫的。可是,剛畫完這幅畫不久,你就任性地離開了。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你一定會回來的。」

    當時我有些緊張。我覺得自己已然陷了進去,那麼癡情的一個男人。整整三十年,從一名壯年男子變成一位滿頭銀髮的老人,就是為了一個叫「天兒」的女子。可我不是天兒。再說,我才剛剛三十歲。如果我就是天兒,那麼我現在應該已經與眼前這個男人年紀相仿。如果天兒就是我,那麼三十年前她應該還是個呱呱墜地的嬰兒,而不是已經如我現今一般模樣。

    這究竟是怎麼了?我承認我容易上當受騙。可是他為什麼要編織這樣的一個故事來騙我呢?並且牆上的那幅畫又該作何解釋?我不敢再往下想,我急切地想知道關於天兒的故事。我盡量使自己保持鎮定,然後溫和地問道:「先生,您能告訴我關於您以及您與天兒之間的一些故事嗎?」

    我看到他的眼睛裡瞬間放射出一縷光芒,但隨後又黯淡下去,慢慢地,他沉浸到他的回憶裡。

    他用一口有些生澀的中國話向我緩緩地述說他的故事。是的,我們每個人都是故事,由無數個小故事組成一個長長的故事,陪伴人走過漫長卻又短暫的一生。

    他說:「我的身上有二之一的瑞典血統,二分之一的中國血統。我的祖父母是最早移民到美國的華僑。因祖父繼承了祖輩的很多絕密醫術,故能治癒很多西醫也無法治癒的疑難雜症,所以美國上流社會的一些知名人士也會到我祖父的診所就診。在美國的中國僑民中,我們家族算是幸運兒。那時,美國人對華裔移民充滿歧視,稱他們為『****』。就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中,我的祖輩不但沒有受到當地人的歧視,還能過著上好的生活,處處受到人們的尊重。但是我祖父並沒有撇下自己的同胞不管,甚至更多的時間,他在給那些處於困境中的華僑同胞施醫送藥。在他看來,生命面前人人平等,既沒有種族的區分,也沒有膚色的差異。正是懷著一顆平等與慈悲之心,他才很好地在美國紮下根來,並且在那裡生下了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不但從祖父那裡學到了很多中國傳統的優秀文化,也從美國的學校裡學到了不少西方文明。他最終繼承了我祖父的事業,他在美國的名聲甚至超越我的祖父。當然,這也是我祖父所希望的。

    「至於我的母親,她叫瑪麗婭。她是在五歲那年隨著她的父親從瑞典移民到美國的。在她十六歲之前,她美麗得就像傳說中的天使。但在十六歲那年,她突然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每天夜裡都會全身痙攣,疼痛,無法入睡。接著,她的身上開始出現一個個的腫塊,西方醫學對此束手無策。再後來,她身上的皮膚已經變成了一層盔甲,這令她痛苦不堪,愛美的她無法忍受這樣的病變,幾乎喪失生活下去的勇氣。眼見著自己的愛女日漸失去生命的活力,我的外祖父愛德華先生心如刀割。直到有一天,他的一位朋友給了愛德華先生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著一家診所的地址。那家診所正是我父親的診所,並告訴他:『中醫非常的神奇,可以通過針灸與舒筋醫治各種疑難雜症。』

    「正茫然無措的愛德華先生毫不猶豫地在第一時間將女兒瑪麗婭送到了我父親的診所去治療。那是1890年的六月,我母親正好十八歲。

    「當時父親一看瑪麗婭這種症狀,就得出診斷,說瑪麗婭一定是某一天生了悶氣後又受了冷水的刺激,才得了這樣的病。不過好在病灶還沒有入侵到內臟,所以只要經過半年的調理,就能完全康復。只是皮膚的彈性會比原先稍稍差些。聽到這裡,瑪麗婭就被我父親的神奇所征服了。她突然想起了十六歲那年秋天的那個傍晚,因為受了父親愛德華的幾句批評,她就生了悶氣。然後她就躲進浴室,用冷水拚命沖洗自己的全身,隨後幾天就開始全身不適。但她並沒有將自己的怪病與這次冷水浴聯繫起來,因為平時她也常常用冷水沐浴。但我父親告訴她,生悶氣的人,最忌諱過激的冷水。

    「瑪麗婭這才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並立刻對博大精深的中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從那一刻起,瑪麗婭就暗暗地喜歡上了我的父親。經過父親半年的精心治療,瑪麗婭的病終於好了。她又重新擁有了天使般美麗的模樣。

    「可能是命運冥冥中的安排,在治療的過程中,他們彼此相愛了。這正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一年後,兩個人結了婚。再一年後,就生下了我。

    「父親雖然希望我能繼承他的事業。但是他發現,相比醫學,更令我感興趣的是藝術。我最終選擇了繪畫與建築設計。我從小喜歡美的事物,你知道,萬物都有生命。如果學醫是為了拯救人的生命,而我的專業是表現各種生命的美。所以,雖然我違背了父親的意願,但我還是慶幸自己作了這樣的選擇,否則我不可能認識天兒。

    「我對天兒的愛可以說是遺傳了我母親的基因,愛得執著、投入。母親曾對我說,父親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她的生命是屬於我父親的,她要用自己的一生來好好愛他,回報他。

    「當我見到天兒的第一眼,我就有這樣的感覺,我要用自己的一生來呵護這個女孩。我跟天兒選擇了同一個專業,並且考到了同一所學校,而且被分在同一個班級。她與我同歲,只是比我晚一天出生。我出生於1892年6月5日的一個清晨,她出生於1892年6月6日的傍晚。也許我生來就是來等她、愛她、照顧她的。你不知道她有多可愛,每一個跟她接觸過的人都會喜歡上她。她長得像一個精靈,晶瑩剔透,聖潔無暇。她的聲音也仿若天籟之音,無論是她的笑,還是她的歌唱,都那麼動人心弦。她真該選擇成為音樂家。可是她說,那就是上天的安排,如果她選擇了音樂,她將不能與我相遇。

    「天兒真是上天的孩子。她有一顆善良、淳樸的童心,她用孩子般天真單純的眼光來感受這個世界以及屬於她的人生,所以她常常有獨到的發現,也常常給我帶來許多新鮮的體驗。我的生命中如果沒有她的出現,一定會少了很多的精彩。你不知,她的身上既有孩童的純真,又有著無與倫比的大家風範,我將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各種元素都融入到了我的設計中。我的很多作品與其說是我在設計,不如說是天兒用自己的生命在演繹。那些建築,一直到現在都為人們所讚賞。

    「自從她離開後,我覺得我的設計再也無法超越從前。儘管國際上頒給了我無數的大獎,但我總覺得我沒有做到最好,因為其中少了很多天兒的思想。她對美的感覺是與生俱來的,是常人無法企及的,她所設計的建築總是帶有天堂和泥土混合的氣息,讓人置身夢幻卻又覺得塌實。她將美最本質的感覺與對人生的領悟天衣無縫地結合在了一起,真正做到了一種超脫與執著的平衡。在建築設計上,她是天才的神匠,所以我也常常稱她為天匠。」

    說到這裡,奶奶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停頓了一下後,又接著說了下去。正在我聽得入神的時候,你爺爺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近乎懇求地對我說:「所以天匠,你就是我的天兒,沒有錯。跟三十年前離開時一樣,你的容貌沒有改變。肯定是你天上的媽媽想你了,將你召喚回了天堂。據說,天上一天,就是地上一年。地上三十年,天上才一月。所以,你只是回媽媽家住了一月。上天知道我很想你,所以又將你還給了我,重新回到我的懷抱。難道不是這樣嗎,我的天兒?」說完,他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裡。我沒有拒絕,我甚至覺得自己就是天兒。那一刻,我才徹底明白,原來天兒去了另一個世界。如果眼前這個癡情的男人會因為誤認為我就是天兒而感到喜悅,而感到自己三十年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那麼我為什麼要那麼殘忍地立刻就去打碎他的夢呢?

    不幸的夫妻在中國我已經見得太多,婚後的失望、爭吵、厭倦、平淡、麻木,幾乎已經成了大多數中國婚姻的寫照。終生都能如戀人一樣繾綣的夫妻實在是太少太少了。但我對你爺爺的喜歡不是因為他也許能給我帶來這樣的婚姻生活,而是我真的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種我所喜歡的氣質,和我所熟悉的氣息。如水,你一定會很奇怪,奶奶第一次見到他,為什麼會說他的身上有奶奶所熟悉的氣息呢?

    我自己也無法解釋,也許這就是一種宿命。是的,你不可解釋,他足足比我大三十歲,可我就是愛上了他,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

    可是奶奶,您跟爺爺的年歲相差那麼懸殊,難道您沒有任何顧慮嗎?難道您不在意世人如何評價你們嗎?

    如水,愛是需要你去體驗而不是用來解釋的。你還沒有經歷過愛情,所以你很難體會愛的玄妙。對,愛與生命同樣玄妙。為了愛,我可以放棄一切,連生命也只能服從於它。所有的夢想,都不及這種靈魂的觸碰更感動我的心。你知道什麼叫靈魂的伴侶嗎?當兩個連生死都不能分離的人再次走到一起,注定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的,更不要說只是世俗的評價,那根本就不值分文。為了不讓彼此的靈魂在那紛紛擾擾的世界上流離失所,我們結合了。

    奶奶,那您是怎麼跟國內的朋友們交代的呢,還有您的李媽媽?要知道您原本只是去旅行的!

    是啊,走的時候是一人獨自去,回的時候卻是兩人牽手來。並且牽著手的還是一個頭髮花白的外國老頭。對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中國社會而言,這怎麼能被接受呢?

    我很想與阿佗一起留在中國,可那時的中國似乎容不下我們。於是,在辦理完一切手續後,我與阿佗離開了中國,重新回到瑞典。

    我的行為在朋友中的確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以為我是不滿於現實的中國而移居到了海外。但我並不介意他們怎麼評判我,我只在意我與你爺爺,在意我們在一起實實在在的幸福。至於李媽媽,在我博士畢業前夕她就去世了。李媽媽的去世,使我失去了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你爺爺的出現,似乎是上天的安排,要讓這個深情的男人給我更多的疼愛。人總是這樣,愛在哪裡,腳就會跟到哪裡。我離開自己的祖國,到了遠隔千山萬水的北歐,開始了我新的生活。可是,如水,我深沉地愛著自己的祖國。我之所以對朋友們的議論抱著一種坦然的姿態,是因為我相信,我終究會回到中國這片土地上。我們的離別是暫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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