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樣美好卻又死氣沉沉的夜晚,矛盾同樣在折磨著被我們神話了的上帝。於是,他跟我們家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但對於我的父母而言,那卻是一個滅頂之災。一塊巨大的火紅的隕石從天而降,直接穿透我們家的草房掉落在了父母熟睡的大床上,只聽「砰」的一聲,還沒等驚醒後的母親反應過來,草房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紅了母親因妊娠而有些臃腫的臉,她在火海中大聲喊著我父親的名字,極力尋找著他的身影,可她只看到一塊像山一樣的什物橫亙在她的面前,滾燙得難以觸碰。求生的本能使母親從混亂和恐慌的情緒中清醒過來,拚命衝出火海,然後開始瘋了似的帶著淒慘的哭腔大聲呼救。淒厲的喊聲伴隨著熊熊大火響起在原本沉寂的鄉村。入睡的村民被紛紛驚醒,並都以最快的速度循著呼救的聲音和火光發出的方向奔跑而來。
在「吱吱呼呼」的聲響中,人們聞到了油脂被烤糊的焦味。跌倒在地的母親此刻正手扶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痛苦地呻吟著、掙扎著。男人們都自覺地加入到了滅火的行列中,剩下的那些女人們忙著照顧我即將臨產的母親。其中一名有經驗的婦女蹲下來摸了摸我母親的肚皮,隨後用急促的語調喊道:「要生了!要生了!」
火勢終於漸漸變小了,直到一盆水潑在那最後一小撮火苗上,隨著發出一聲長長的「嗤」,火完全地熄滅了。
天際漸漸發白,人們依稀可以看清現場那些殘留的物件,最吸引人的是那塊與他們平時見到的迥然不同的大石頭,它通體透出誘人的光澤,像一個天外來客,矗立在火災的殘骸中傲視著這個陌生的世界以及臉上充滿了好奇和無知的人群。
順著石頭往下,人們看到了一隻如焦炭一般的手連著一截同樣被燒焦了的手臂,其中一個男人像女人一般地尖叫起來:「啊,老鐵被壓在石頭底下呢!」
於是很多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在了那塊石頭下。似乎忘了背後那個正在痛苦呻吟和嘶叫著的女人。村中的老芋頭喃喃地道:「鐵頭,終究還是肉做成的,擋不住一塊石頭。人啊,到這個世上,就是來受罪的。造了什麼孽呀!」
豆大的汗珠彙集成片後染濕了母親那頭烏黑的長髮,還有那件被大火燒出幾個洞的花布睡衣。她無力而絕望地呻吟著。一個曾經與她朝夕相處的生命在頃刻間突然離她而去,而十個月來一直在她體內成長並與她骨血相連的生命也將脫離她,拋下她。她是那麼絕望。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在她看來,是又一個痛苦的開始,從此踏上一條不能預知無法掌控也回天乏術的漫漫長路。
下體的血水將那條原本洗得發黃的睡褲染成一片紅色。這時一名瘦小的婦女喘著粗氣急急地趕來。是住在村子最邊緣的李寡婦,也是村裡唯一一名受過私塾教育的女人。她看了一下我可憐的母親,趕緊吩咐大家:「快,快將她抬到一處不見風的屋裡去。」
全場一片寂靜,在長達幾分鐘的時間裡沒有人應承,她憤怒了:「你們都突然間死了嗎?剛才還嘰嘰喳喳的,現在怎麼都沒聲響了呢?誰家離這裡最近,就抬到誰家去。」
終於有人出來說話了:「李寡婦,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吶!說得倒輕巧,誰知她肚子裡裝得是個什麼禍根,還沒出生,就引來這樣的災難。既然你這麼熱心,何不抬到你家裡去!」
母親聽著他們的爭吵,掙扎著要起來,只聽「哇」的一聲,孩子降生了。人群一下騷動起來,男人們也都圍了過來的。其中有些婦女就大喊:「去,去,爺們兒湊什麼熱鬧,想趁機佔便宜不是?」
只見李寡婦脫下身上的外套,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碗片,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拭了一下後,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利索地割斷了孩子跟母親之間連著的那根臍帶,並將孩子放在自己的外套上,又輕輕包上,整個過程沉著而冷靜。大家剛剛都屏住了呼吸,看到這裡都鬆了口氣。忽然人群中又有人問:「是小子還是丫頭?」
其中一個婦女搶著回答道:「我剛剛看到了,沒有那個把柄,應是個丫頭。」於是人群中又傳來「噓」的聲音。還有人說「這是個賠錢貨。」有人不甘落後,隨即跟上一句:「我看是個喪門星。」
這時,母親突然昏厥了過去,下體崩盤,血水就像洪水一般地湧出她的體外。李寡婦大聲喊道:「你們還有沒有人性?人家命都不保,你們還在這裡說風涼話。你們是不是都準備見死不救?」
有一個長相憨厚的中年男人從隊伍中站了出來說:「******,要不我們去請王村的郎中過來吧,請他瞧瞧。」大伙也就都跟著附和起來。有人建議索性直接將人抬了過去可能更好。於是左鄰右舍分別從自己家裡背來了破棄的竹榻,舊棉絮,還有人拿來了繩子、竹槓等一些擔架必要的物件。等一切裝置完畢,人們正要將母親抬上擔架時,母親突然睜開了眼睛,將目光轉向******,從她微微張啟的嘴裡傳出了幾句話:「******,我…我恐怕不行了。孩子…孩子就拜託…拜託您了。」說完,頭一歪,就嚥了氣。
這時,一輪彤紅的太陽正好跳出了地平線,東方霎時成了一幅美妙的圖畫,一片絳紫色的雲彩從太陽升起的地方進入人們的視線,那像是巨大的雲朵,可更像是一個由雲彩匯合而成的婦人的身影,栩栩如生地在人們的視線之中飄移。人們唏噓不已,認為那是孩子的母親死後升天了。
哇,太神奇了。奶奶,您講得是神話故事吧!
如水,這故事聽起來是像個神話,但那是真的,那個孩子就是我。上天讓我降臨到這個世界,而給予我生命的父母,卻在我來到人世的那一個清晨相繼離開了這個世界。生命是多麼玄妙,除了生命本身,沒有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躺在斯德哥爾摩陌生的床上,看著那張油畫,我想起了我從未見過面的母親,以及李媽媽曾經給我講過的那個故事。我的出生,以及我後來所遭遇的種種,在一系列看似意外的事件中,彷彿背後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操縱著一切。並且他就那樣看著你,而你自己卻常常一無所知。面對著畫上那個陌生的自己,我想像著,難道又會有什麼故事發生嗎?
如水伸長著脖子,等待著奶奶繼續把故事講下去,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般的神話。可是奶奶似乎並不急著往下講。於是如水伸手推推奶奶的手臂,然後撒嬌似的催促道:奶奶,請繼續講下去,講下去!
正在我思緒之際,有人從門外走了進來。一頭銀髮,上身穿著一件藍色的襯衣,配著一條磨得發白的牛仔褲。哦,如水,叫我怎麼說好呢,總之他令我驚訝極了。我覺得自己的心在「突突」的猛烈地跳動。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這個人存在,我曾經無數次在夢裡見到過他,我曾經很奇怪自己為什麼總是不斷地夢見同一個男人,且還是有著一雙藍色眼睛的男人。他每次都那樣默默地注視著我。我也作過無數的猜想,為什麼他常常來到我的夢中?難道他是我夢中的情人?可他分明已是一頭銀髮,而我,卻風華正茂。
而今,他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的面前。眼見著一切的謎底即將破曉,可我分明又像置身於一片荒野沼澤裡,不敢跨前一步。我害怕深陷進去。
我半躺在床上,用警覺的眼神注視著他,最後卻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多餘。他的目光是那麼溫和、深情。他走到床的一側,距離我很近,幾乎不能再近,然後單膝跪下。我微微側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害怕,我不知自己在害怕什麼?只聽到他在輕輕地叫喚著「天兒,天兒,你終於回來了。你怎麼一走就走了三十年呢?你總是那麼任性。你什麼都好,就是太任性……」
我覺得有一個什麼東西堵著我的喉嚨,胸口也在隱隱地作痛,眼睛澀澀的,我意識到自己也許掉進了他曾經的故事裡。我又想起了我的夢。曾經在夢裡,也是這樣的場景,他用自己寬厚溫熱的雙手為我抹去臉上的淚水。
可我不是「天兒」,我是「天匠」。這是李媽媽給我取的名字。在那些鄉人的心裡,我的命比李寡婦的命還硬,他們將我當成是一顆定時炸彈,沒有一個人敢伸手來抱我一下。最後,是李媽媽將我抱回了家,也是她出錢給我的父母下了葬。從此,我與李媽媽相依為命,我叫她媽媽,她叫我天匠。她說,本來想給我取「天降」兩字。一來,我的到來猶如神兵天降;二來,又寓意著「天降大任於斯也」。可又怕這樣的名字日後遭來別人的議論,最後才決定叫我「天匠」。寓意天具匠心,讓我以那樣的方式降落到這個人世。也希望我能順從天意,在人間有所作為,做什麼都能別具匠心,如有神助。
如水,在這裡,我想很有必要跟你說說我的李媽媽,她是一名非常偉大的女性。她嫁到夫家不久,丈夫就得了一種叫「肺結核」的病去世了。那年她還不到三十歲。照理,以她這樣有些文化的女人,是可以選擇再嫁的。但自從她丈夫年紀輕輕的去世後,她就有了一個不太好聽的名聲——克婦。加上她嫁到夫家三年,也沒有為夫家生下一兒半女,人們背後的議論就更難聽了。但她很超脫,在經歷了那樣一場痛苦多於歡樂的婚姻後,她似乎想通了。女人若是不能依靠自己找到真正想要的幸福,寄希望於一個原本陌生的男人,那種幸福猶如煙花一般,是很快就會消失的。從那以後,她將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學生們的身上。她的學生中,後來居然還出了好幾個很有影響的人物。在我的心目中,沒有人比李媽媽更偉大。她不但是將我領進知識殿堂的第一位恩師,也是將我撫養成人的慈母。她對我的影響不僅僅在於她教會了我很多書本上的知識,更重要的是,她教會了我如何去做一個真正的人,一個對人類有用的人。
這時,奶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如水連忙站起身來:奶奶,您看快到正午了,今天您講得也累了,我們回屋休息吧。
好長一段時間,奶奶才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後她有些艱難地對如水說:講起一段沉痛的往事,心也就跟著隱隱作痛。好吧,今天我們就先講到這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