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讓我降臨到這個世界,而給予我生命的父母,卻在我來到人世的那一個清晨同時離開了這個世界。生命是多麼玄妙,除了生命本身,沒有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一覺醒來,發現牆上的時鐘已經指向上午八點。如水幾乎是彈跳式地從床上起來。打開臥室的房門,客廳的電視裡正在播放彗星墜毀後引起的一系列問題。並報道說因為這次彗星的墜落,台灣島板塊向大陸方向整整移動了十五米。如水看了連連咂舌。倒是奶奶,很篤定的樣子。彷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後來索性關了電視,並隨手打開了音樂。一會兒,音響裡輕輕地流淌出《BlessTheBeastsandChildren》(保佑動物和孩子們)。
然後奶奶閉起眼睛,將頭靠在了沙發上。直到如水洗漱完畢,用過早餐,奶奶似乎還沉浸在那裡。臉上透著一種無比的寧靜。這種寧靜,獨屬於內心慈祥的老人。如水真不願去驚擾此刻的奶奶。可奶奶彷彿知道一切。睜開了眼睛,然後從沙發上起來,並對如水說:如水啊,我們去院子裡坐吧!
院裡的芭蕉樹下,擺放著一把與如水同年的籐椅。這把籐椅的壽命已經有整整二十五歲了,如今雖略顯陳舊,但依然完好可用。奶奶在籐椅上坐了下來。坐在籐椅上,奶奶看著清晨透徹的天空感慨道:啊,如水,時間過得真快,一晃你就出落成這麼大了。那年,奶奶在河邊將你抱了回來,接著就買來了這把籐椅。抱著你的時候,我還經常踮起腳尖輕輕地搖晃。這時,你總會特別開心,還常常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就像在跟奶奶對話。
以前奶奶很少會這麼說話。但經歷了這次昏迷後,奶奶似乎對一切都變得敏感起來。年輕人是很少會有這樣的感歎的,每天對新奇事物的追逐足以讓他們忽略時間的飛逝。如水早就等著想聽奶奶的故事,所以就順合著說:是啊,奶奶,時間就像奔騰的河流,將我們的人生從此地帶到彼地,中間會經歷很多很多的故事。奶奶,給我講講您的故事吧,我一個晚上都在期待著呢!
於是奶奶將自己的視線從如水的身上收了回來,然後閉上眼睛點點頭:那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年我三十歲,我第一次見到了你爺爺,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那是一個夏天,那裡的極晝現象使得剛到瑞典的我興奮不已。我直覺,那裡有我全部的夢想。如水,你只知道奶奶是研究生命科學的科學家,並在這個專業領域有了很多新的發現。可你不知道,奶奶在年輕時還有很多其他的夢想。當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慈善家、社會活動家,總之很多事情我都曾夢想去親身體悟和實證。但最大的夢想就是做一名偉大的文學家。
奶奶剛說到這裡,如水便迫不及待地將話接了過去:啊,奶奶,我知道奶奶那時心裡在想些什麼,莫不是奶奶想去諾貝爾先生的故鄉尋找大師曾經的足跡,您是否曾經夢想在世界當代文學史上寫下光輝的一筆,並讓全世界的人都能見證您偉大的思想。
奶奶也不介意孫女看穿了自己當時的心思。只是隨和地說道:如水,你也許會笑話奶奶,原來奶奶也會在乎這些。可你別忘了,那是在奶奶很年輕的時候。那時,我認為良好的聲譽是上天給予高尚者的禮物,也是給予勇敢者的獎賞。我相信,人們需要一些純淨和美善的作品,我也同樣相信文學的力量,所以我祈禱自己的作品可以被世界上更多的人知道。我之所以對這個獎項懷有敬意,也因了諾貝爾先生的那句臨終遺言——要獎勵那些創作了具有理想主義傾向的對人類有益的文學作品。這句話在很多年一直令世人感到費解,我卻頗懂諾貝爾先生的原意。事實上,「具有理想主義傾向的對人類有益的」這一原則,也是每一個來到這個塵世的人所應具有的最高品格。特別是對於文學,我們不但要反映現實,更應給讀者指出一條方向。
真正的作家應該是具有道德良知的人類精神的嚮導,而不是只會晦澀地羅列個人不幸,一味地批判社會黑暗而無法使人們看到人性的光明。優秀的作家應該讓人們在安逸中看到危機,在痛苦中看到希望,並推進人類對於其狀況和真相的認識。否則,文學的存在對人類毫無益處,只是徒然消耗人類的時間和資源罷了。諾貝爾先生早在很多年前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我敬重他。但是後來,我已經不再將獲得「諾貝爾」獎作為我人生努力的方向了,而是轉向了如何真正全心全意地為人類服務。你知道,人類永遠都無法欺瞞聖靈的眼睛。我相信,只有無私和博大的愛才會感動天地,以及宇宙間一切的神明。任何獎項都不應該是我們追求的目的,如果是這樣,那我們就褻瀆了它的神聖。神聖的獎章只獎勵給那些內心聖潔並對人類作出卓越貢獻的人,而不是那些為了個人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人。當我放棄了對它的追求而投入到為人類服務的事業之中,我享受到了比獲得一個獎項更加真實的喜悅。
結果一切都變了,是嗎?奶奶,是這樣嗎?
是啊,這就是命運!他早就安排好了,要讓我與你爺爺在那裡相遇。只是借了另一個理由。夢,有時是橋樑,是紅娘。我在諾貝爾的故鄉遇到了你爺爺。因為他的出現,以及伴隨著他而來的一系列不可思議的事件,我的生命中又有了另一個夢。這個夢想使我決定暫時放棄文學,轉而開始研究生命本身。更確切地說,如何使人與自己、人與自然更和諧地相處,能夠在善待自然的同時使自己獲得最喜悅、最有尊嚴的生活。原本這只是一個夢想,但是在你爺爺的鼓勵下,它真的成為了現實。並且在這個過程中,我又瞭解到了更多曾經不為人知的秘密。在常人看來,這些事情是屬於神話的,而我卻真實地經歷了。
說到這裡,奶奶停頓了下來,似乎在回憶。而如水那張年輕生動的臉上此刻寫滿了興奮而急切的期待。她的目光牢牢地盯著奶奶的臉。啊,奶奶的兩頰似乎泛起了淺淺的紅暈,使得她顯得異於常態的飽滿與滋潤,同時又散發出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安詳與高貴。
過了一會,只見奶奶給了如水一個溫和的笑。接著又緩緩地敘述道:當時正好是夏天。我去的時候,正逢上那裡的極晝。雖然是夜晚,但整個城市依然跟白天一樣,春光明媚。對於一直生長在晝夜分明的國土上的我來說,那種驚奇與興奮不言而喻。加上時差的關係,我在到達瑞典後的前三天,幾乎不曾入睡。直到我最終虛脫昏迷在斯德哥爾摩公園的一個長椅上。
等我醒來,已是我到達瑞典的第四天傍晚,也就是說我足足昏睡了一整天。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頭還有些微微發脹。環顧房間四周,是我所喜歡的素雅的佈置。只是床對面的牆壁上掛著的那幅畫像,令我恍惚中生出錯覺,這是在夢裡麼?那油畫上的人分明就是我。於是我將自己的目光移向窗外,透過薄紗籠罩的落地玻璃,我看到一片生機盎然的綠地,漸次是各種奇花異木,有些是我叫不上名來的,但分外討人喜愛。
難道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景象?我讓自己的目光重新回到室內,回到那幅油畫上,更仔細地去端詳她。她的皮膚像凝固的羊脂,玉潤、純淨,從她的眼神中、狀態中,可以看到她內在坦蕩無求的寧靜。是,永恆的寧靜。可以打破一切又挽留一切的寧靜。
我努力回憶著,難道在我的生命中,會與這個女人有什麼關聯嗎?或者她就是我。那飽滿的額頭,上揚的嘴角……除了那身旗袍,啊,那一身白得像雪柔得像雲一樣的旗袍,上面繡著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除了那襲精緻而特別的旗袍,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
奶奶,這太神奇了!在這個世界的另一個國度,卻掛著您的畫像。莫不是有人偷偷地畫下了您的像,然後又賣到了那裡!
傻孩子,不過你的這個想法,在那一刻我也曾經有過。但是,很快我就知道,那不是事實。
事實是什麼?難道這個世界上真有一個與您一模一樣的人嗎?
如水,有些故事在我的心裡已經深藏了很多年,我從來沒有對你說起過。因為我曾經覺得你還很小,你可能無法理解奶奶所說的一切。但是,現在,我必須得講了,我想我的時日也不多了。
故事得從九十年前講起,那是1922年的一個初夏。據說,那是一個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整個村莊都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我的父母也如所有的中國平民一樣,將夜晚當做上天給予貧窮者最好的禮物,不用在田間勞作而可以呼呼作睡,不思維、不奢望,也不被痛苦所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