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什麼也不想說,只是一心注視著在本書的瑞典版(斯德哥爾摩,1928年)中發現的一張短箋。對這一問題的歷史意義我至今仍保持沉默。我有充分的理由這樣做。首先,我們應有更多的人證實托克塔·阿訇講的是真話,即塔里木河和孔雀河真的重新佔據了庫魯克河河道,羅布泊真的再次回到了中國地圖上所標示的昔時位置。
真的,我由於激動而無法成眠。我生活和呼吸在歷史之中——人類誕生以來的地球史。我思考著這個不同凡響的湖泊,它很快將成為地球上最有名的湖。是我證明它在週期性地游移,單單一個游移期就可能長達1500年。現在一個游移期已經結束了。事實已證明我的觀點是正確的,我不僅活著看到了這一事件,而且是第一個知道這一事實的人。
我回憶著28年前在庫魯克河河床長時間艱難跋涉的情景。那寬闊、深邃、乾涸的河道,那河岸上的死樹林,都還歷歷在目!那一個個樹幹就如同墓地的石碑,灰裂、乾枯、脆得就像玻璃。見不到生命的痕跡,更沒有一滴水,那是一個被上帝拋棄的地方,在地球上不會找到第二個。1500多年前一條大河流經此處,其生命之水滋潤著樓蘭,使之在耶穌前後的數百年中繁華相遞。樓蘭城城牆巍峨,塔樓聳立,商旅輻輳,市場興旺,貿易暢達,駐軍森然。它是古絲綢之路上的前哨據點,中國和西方之間的橋樑。駝隊由此而進,成捆成袋的絲綢被運入羅馬,裝點著羅馬帝國上流社會的奢華與糜麗。
這條漫長的商路就沿著羅布泊沿岸向東西方延伸。商人及其僕從,動物和飛鳥,軍隊和使節一路風塵,行色匆匆,但都要在這個天賜之湖或與之緊密相連的支流或小湖一解渴乏,然後才能繼續向前完成各自的使命。
4世紀之初,北方的蠻族南下將富庶的樓蘭劫掠一空,樓蘭從此陷入沙海。我於1901年在此發現的幾份歷史文獻都談到了即將到來的戰爭。然而,其他地方的堡壘和村莊也完全消失了,與此同時,羅布泊湖水逐漸乾涸,在沙漠的南緣出現了一個新湖,這是塔里木河改變流向在東南面為自己開闢了一條新的河道的結果。人類和動物逃往西部和南部有水的地方,大批的魚類和軟體動物滅絕了,它們乾燥的骨頭和貝殼在我們腳下沙沙作響,渾如秋天的落葉。死亡與湮滅就像一塊巨大的屍布覆蓋在樓蘭文化的遺跡上。當馬可·波羅在稍遠的南面正向忽必烈汗的宮廷行進時,樓蘭已在瀚海中沉沉睡去了近一千年,這位偉大的威尼斯人根本不曉得以前還有這麼個城市。625年之後,我沿著馬可·波羅的足跡穿越羅布泊,幸運之星將我引到了那些古老房子。但見無法穿透的寂靜籠罩著無法喚醒的古城,偉大的絲綢之路就在這裡被切斷了1500年。往事越千年,敦煌和樓蘭之間的最後一聲駝鈴早已隨風而去,留下的只是默然無語的沙漠。1901年,我冒險從敦煌以西向樓蘭推進,有一次走了11天居然滴水未見,最後是野駱駝的腳印把我的駝隊從覆滅的邊緣拉了回來,順著它們的腳印我們找到了庫魯克—塔格山腳的鹽水泉。
現時樓蘭和整個地區復興的鐘聲敲響了,這裡本來在4世紀初還享受著羅布泊及其支流的滋養。現在水流回到了老河床,隨之也帶來了魚和軟體動物,還有草原動物、植物、紅柳和楊樹。用不了多久,春季的風暴就會在茁壯成長的樹林奏響古老的歌謠,公元之後最初幾世紀的動人景象也會再現。
要不了幾年時間人們就會重新沿著回歸的河流向東旅行。也許有一天羅布泊會復活——不是那些已在黑暗的墳墓中沉睡了兩千年的人的復活,而是樓蘭古城的復活,我有責任將其從睡夢中喚醒。漁村和港口遲早會在這些水道旁邊出現。雖然30年已過去了,但在1901年漫過我全身的奇特感覺卻如在昨日,當時是3月,我信步邁入樓蘭一所古老房子的房門,也許是最後一位永遠離開這裡的中國人走得太匆忙,竟忘了關門,因此幾千年來房門一直開著,而我則有幸成為第一位訪客。
我們的地理學家艾裡克·諾林博士和我一樣內心也有一種強烈的衝動,他一刻都不想等待就急著要去羅布泊,調查1921年以來羅布泊所出現的新問題。發給楊增新的第二封電報的答覆和第一封一樣——我們必須先去迪化,我們必須等多疑的主人驗明身份後才能別作打算。
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趨向新疆首府。沒多久就被招往楊增新的衙門。大家身著灰色的時髦獵裝在衙門的內院站成一個半圓形——瑞典人、德國人和中國人一共24人。楊增新挺直身子,威風凜凜地走了過來。他身材勻稱結實,相貌堂堂,儀表不凡,天庭飽滿,目光睿智,鼻樑高聳,三角形的山羊鬍子已經花白,由此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舊世代的人,他是已經滅亡的中華帝國的最後代表人物之一。
這位66歲的鐵腕老人18年來一直統治著地球上最大的省份——新疆,其面積是瑞典的6倍,也是這位老人掌握著決定我們命運的最高權力,他可以把我們遣回北京,也可以向我們敞開所有的大門,羅布泊的鑰匙就掌握在他的手中。
他一邊輕輕頷首,一邊向我伸出他那權力無邊的手,然後,一個一個地與我的人握手致意。這一過程持續時間很長,因為他那探詢的目光要將每個人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握手結束以後,他表情釋然,彬彬有禮地邀請我們進屋,然後牽著我的手走向已擺好的桌子。顯然,這次審查結果不錯,楊增新已看出我們不是強盜,而是誠實的人。
接著便是延續數小時的盛宴。楊增新端著斟滿香檳的酒杯起身致辭。他首先向考察隊表示歡迎,稱我們是他們的客人和朋友,認為我們的考察將對他、他們的官員和新疆省大有助益。
我起身作答,感謝他對考察隊的盛情款待。徐炳昶教授代表他的中國同伴也向楊增新表示感謝。宴會結束以前我請求楊增新批准諾林前往羅布泊北部進行一次考察。
「沒問題,」他回答,「不需要護照,我要親自指示各地認真接待諾林博士。」
在前面,我簡述了羅布泊近來的歷史,從1877年普爾熱瓦爾斯基發現這個游移湖與中國地圖所載位置不符到1928年2月20日我在吐魯番第一個得到該湖已北歸其舊河道的消失為止。我還提到了新疆的統治者楊增新允許我們自由出入羅布泊,不受干擾地解決這個議論紛然的問題。
現在對羅布泊的考察又開始了。我命令諾林博士盡快組建他的第一支考察隊,經由庫魯克—塔格山中的小村辛吉爾直抵我在1900年曾圖測過的河床。自那以來該河床就被稱為庫魯克河,意為「干河」,它也被稱為庫姆河,意為「沙河」。現在,塔里木河和孔雀河在1500年後重歸這條河道。諾林的主要任務是對已恢復生機的河流進行圖測,這一任務絕不是出於民族的或個人的榮譽的考慮。我當然在年輕時測量過這條尚無生機的干河,我是首位在1900—1901年穿越羅布泊的歐洲人,那次我發現了古老的軍事殖民地樓蘭的廢墟,而且提出了樓蘭曾經坐落在中國地圖上所標注的羅布泊北岸的假說。我發現了西漢軍事路線上的烽火台,而且,通過水準測量的途徑斷定沙漠的北半部存在著一個平坦的凹地。由此我推測該凹地在很久以前是古老的羅布泊的一部分。最後,我在30年前的兩本書中預言塔里木和羅布泊將在不久重歸北面的舊河道。不管我的預測賴以建立的物理和地理學事實是否正確,我的預言終究發生了。因此,即便我有為瑞典和我的考察隊獲得榮譽的強烈願望,人們將會寬容我。諾林博士和我有同感,過不了幾天他就要隨同旅隊前往那裡進行春夏旅行了。
4月11日,他離開了辛吉爾,很快就將那裡的山脈拋在身後,並在10公里之遙的南方看到生氣勃勃的庫魯克河蜿蜒東去,如同沙漠之中的一條藍色緞帶。他沿河東行了220公里,到達樓蘭東北約20公里的地方,圖測了河道、沿岸湖泊和沼澤地,確定這條大河的大部河道就是我在28年前測量過的那條河道。河寬150米左右,深達數米。每秒流速大約為1米。這樣其每秒的流量肯定達到了200立方米。在樓蘭的北面庫魯克河形成了一個內陸三角洲。在該古城東北20公里處還有一條寬150米的支流,水質清冽。諾林沒能推進到樓蘭,因為該城北部的大部分沙漠都被湖泊和沼澤淹沒了。
庫魯克河兩岸生長著大片茂盛的蘆葦。一片片的紅柳叢也展現著勃勃生機,植物的種子順水而下,越漂越遠。我年輕時這裡的沙漠寸草不生,荒涼的像月球一樣,而今,野豬群在密不透風的蘆葦叢中開闢道路,狼群在追獵羚羊和野兔,鴨子和野鵝在湖面上成群戲嬉,鸛群和鶴群在沼澤中覓食。
沙漠重現生機。動植物再次成為這片沉睡了1500多年的沙漠的主宰。那麼人類要多久才能重新生活在沙河岸邊呢?睡夢中的樓蘭什麼時候才能重溫其繁華舊夢呢?
羅布泊的夏天來得很早,蚋蟲和牛虻遮天蔽日,諾林和他的駝隊備受折磨。他只得滿足於沿河偵察一遍。這樣我們的考察隊就第一次將人類的足跡印在了新河兩岸,諾林暫時沒有驚擾羅布泊,而是集中全力在庫魯克—塔格進行地質研究。
1930年2月諾林再度去庫魯克河考察,這次季節更為合適,他得以延長第一次已經開始的考察活動。和前一次一樣,這一次他也同樣等到了我的老朋友和嚮導、獵駝人阿布都爾·拉希姆的大力幫助,後者的家成了他的基地和大本營。我托諾林給阿布都爾·拉希姆帶去了一件衣物,後來他來信邀我去辛吉爾做客,共同回憶30年前的情景。
來自倫德的年輕天文學家尼爾斯·阿姆博爾特博士參加了諾林的第二次考察。2月19日他們從庫魯克—塔格的庫爾班契克泉出發,直趨庫魯克河以南,在其左岸建立了他們的35號營地,這一點成為他們的工作中的第一個順序站點。阿姆博爾特在此進行了極為精確的天文觀測、三角測量和陸地與天文反射系列鐘擺觀測活動,同時進行的還有地磁觀測、三角測量和對陸地與天文反射的確定。最後,在兩個氣象站同時進行了完整的氣象觀測活動。這樣,他們就獲得了精確的絕對高度值。在上面所提到最後一項觀測活動中,年輕的俄羅斯人伏洛尼科夫給阿姆博爾特博士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