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這樣來到了迪化,這是權力強大的楊增新政權的首府。考察隊成員和我在此度過的整整兩個月將對考察隊的活動具有重大意義。拉爾森的縱隊直到3月8日才到達這裡。
我們先進行了一般性的拜訪——呈遞名片並通報考察隊的到達,不久我們就接獲通知要我和已經抵達的考察隊成員於2月29日中午12點前往楊增新的府上進行晤談——我們要接受一次徹底的審查。
我們乘坐幾輛藍色敞篷小四輪馬車進入白俄區的主街道,街道上泥濘不堪,在我們停留期間,我曾聽說有兩匹馬被淹斃,甚至還聽說有孩子被淹死的事情。通過維吾爾族人居住區和漢城牆的大門,我們抵達了門口站著持槍警衛的衙門,這是一個由庭院間隔開的紅色建築群,為統治新疆全省的政治中心,到達會見廳前,我們穿越了兩個長方形院子。新疆的統治者楊增新在前廳會見了我們,他的貼身侍衛陪侍在他的兩側,陪同楊增新參加會見的還有部長樊大人和劉大人以及其他幾位軍官。
我們面前的這位新疆統治者,曾使我們在新疆省的東面品嚐到了冷遇的冰涼滋味。只要他願意,他就一定能阻止我們的計劃,從而使考察隊被迫掉頭東返。他是想看看我們是什麼人嗎?想看看我們到底是紳士還是土匪嗎?
楊增新目光犀利,面色嚴峻,不動聲色地將我們掃視一遍,然後同我們每個人輕輕握手以表示歡迎,其彎腰鞠躬的動作幾乎難以覺察。
楊增新生於雲南,曾在甘肅擔任過許多職務,在權力的階梯上越爬越高,最後被選為新疆的軍事統帥。他鎮壓了東干、柯爾克孜和蒙古人在阿爾泰和伊犁地區的叛亂,恢復了新疆省的治安。自1911年以來,他一直任新疆省最高領導。17年來,他以鐵腕手段撲滅了所有企圖反抗他的權力的叛亂。他促進商業,改善道路,引入汽車,建立電站,興修工程,不斷忙於制訂各種改良計劃。我們還知道,自從內戰爆發以來,他一直使新疆免於衝突。新疆省東部靠近哈密的邊境地區一直駐紮有蒙古人和回人組成的重兵,他們的指揮官就是劉旅長。他們的任務就是擋開「基督將軍」馮玉祥有可能發起的第一擊。
楊增新的控制區域南北2000公里,東西1500公里,面積幾乎有300萬平方公里。因此,新疆的面積是瑞典的6倍,它的面積相當於德國、意大利、法國、西班牙、葡萄牙、英國、荷蘭、比利時、挪威和瑞典各國面積的總和。由於沙漠面積廣大,新疆的人口只有大約300萬,其民族有維吾爾族人、蒙古人、東干人、柯爾克孜人、塔蘭奇人、塔吉克人、多浪人和漢人。然而,根據楊增新自己的說法,新疆有800萬人口。
楊增新被視為一個公正的人,他對自己的軍隊要求非常嚴格。我聽說就在我們到達前不久,楊增新有一次由兩名衛兵陪著沿街散步,這時他發現一個身著軍服的士兵站在靴店前,手持一根帶鉤木棍一雙接一雙地偷靴子。楊增新向衛兵使了個眼色,衛兵立刻上前將小偷當場槍斃。小偷的頭被割下來裝在一個帶格柵的小木籠子裡在商店旁掛著示眾了好幾個星期,以作為對其他人的警告。
對我們的第一番審查結束後,楊增新元帥讓我拉著他的手和其他人隨他一同赴宴。我們攜手走過兩間小屋進入餐廳,餐廳是一個長方形的房子,一張長桌子佔去大部分空間。楊在桌子一邊的中間位入座並邀請我坐在他的對面,徐炳昶教授則坐在我的左邊。楊增新的右邊坐著他多年的心腹和俄文翻譯——來自喀山的塔塔爾·布爾汗。他的左邊坐著他最好的朋友劉大人,他也是一位社會名流和教育專員。他的背後則站著一位面色和善的黑髭胖少校——他寸步不離楊增新左右,儼然一位貼身衛士。
桌子上擺著各種各樣的餡餅、餅乾、甜食,它們都是用來自白俄的蜜餞餅烘製而成;還有各色香煙和美酒,侍者給我們斟滿法國白蘭地和白葡萄酒。
楊增新的前面放著一個厚公文包,裡面裝滿了文件、信和電報,他們全與我的考察隊有關。他翻了一下文件,從中拿出一封信交給徐教授,並隨口說:「這是幾個月前北京的一個學生寫給考察隊一名李姓學生的信,有人認為可疑就交給了我。信中談到有軍隊正向新疆東部推進,想必各位都明白對此我不得不謹慎。由於這一原因,我下令在哈密對各位進行詳細盤查。」
徐教授看完信後交給我說:「這封信裡有句話說『恭賀在旅隊中有200名士兵與你相伴』。」這聽起來是一個並不算糟糕的玩笑。
香檳斟滿了杯子。楊增新起身致辭,布爾汗擔任翻譯。他歡迎我們來到迪化——「諸位到此,對科學、對新疆、對全中國都是福音。各位將揭開我們這個偉大省份的秘密,找到貴金屬和煤,同時可提供指導使我們能提高新疆人民的福祉,我將非常榮幸地能在各個方面為諸位的工作提供幫助。」
在答謝詞中,我感謝他的盛情款待和對我們的有力支持,我說在北京我們就已經對其在新疆的英明治理有所耳聞,我們從哈密至迪化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也已充分證明我們所聞不虛。現在,全世界都躁動不安,中國內戰方熾,而他卻能在自己的省份維持和平與秩序,從而為整個世界樹立了一個榜樣。我們希望通過我們的工作,能夠對他、對科學、對新疆有所助益,如果對新疆人民的福祉有所幫助,那將是我們的莫大收穫。
飯桌上的氣氛輕鬆而愉快。徐教授作為中方人員的代表發表講話,他簡要地回顧了中國兩千年的歷史,希望自己的祖國現在開始一個新的復興時期,當然,各省之間首先要團結和睦相處。
接著楊增新又開始談話,他以令人驚訝的率直談到了將軍之間的戰爭。我向他呈上張作霖元帥的親筆信,其時已越一年。他面無表情地讀了一遍,之後的談話對那位元帥並不友好。根據楊增新的看法,張作霖是一個只知為一己謀私利的人物——「他不考慮和平和人民的幸福,而這正是我在新疆省奮鬥的唯一目標」。而就在我這本書寫到這裡的時候,這兩個人都已成為謀殺者的槍下鬼。
我們知道楊增新是一位有學問和見多識廣的人。他已印行自己的回憶錄30卷,並且仍在對自己的生活和新疆省的治理進行總結反省,因此他對寫書的人抱有極大的敬意。他說他知道我已出了好幾本書,其內容不僅涉及新疆地理,而且還關乎其他方面。
顯然,楊增新對我們的印象不錯,因為在3月4日我們受邀在同一個地點參加了一次名副其實的中國國宴。一道又一道的中國菜令人目不暇接,鯊魚鰭、竹筍、烤鴨以及所有中國皇家餐桌上應有的珍饈全都一應俱全。
這一次我談到了我們的計劃和期望。我請求他允許諾林在羅布泊進行一次地理考察,同時允許伯格曼和哈斯倫德在大約相同地區實施一次考古調查。楊增新爽快地答應了——「可以,沒問題,他們隨時可以出發。他們不需要特別通行證,我將責成當地政府好好接待他們。」我又進一步要求在查爾克力克和庫車建立永久性氣象站,德國人和中國人可以長駐那裡進行氣象觀測。他對此也欣然允諾——「當然可以。我將向那裡發出必要的命令,很遺憾沒能讓你們在哈密建立氣象站,因為哈密處在戰區。但你可以選擇吐魯番、古城、楚古查克或庫爾加取而代之。」
對我們所有的請求他都痛快地答應了,我們現在可以自由行動了。考察隊所有中方人員都屬於國民黨,但他還是允許袁教授、黃文弼和丁按計劃進行考察旅行。
楊增新雖然外表嚴峻,但有時也偶爾開開玩笑。
「你們為什麼要勞心費神地騎著駱駝去沙漠中尋找古廢墟呢?在我們衙門中您有充分的機會研究考古學。你都看見了,這裡的一切都搖搖欲墜,這間屋子的灰泥都大塊大塊地掉落了。」楊增新對我說。
「您的牙是真牙嗎?」他問我,因為他似乎不相信我只比他小3歲。
我用手指緊緊捏住牙齒搖晃給他看,他笑了,我看到他嘴裡僅餘幾顆牙齒。而且,就這所剩不多的牙齒裡的一顆仍然因為疼痛而使他煩惱。我將胡莫博士推薦給了他。然而,兩星期後胡莫博士到來時他卻拒絕拔掉那顆病牙,而只想吃些止疼藥之類的東西。
這一場中國國宴持續了整整4個小時,人們一直坐著。當大家最後起身告辭時,宴會的主人彬彬有禮地陪我們走過兩道庭院並向我們鞠躬致意,一直等我們坐上馬車時他們才轉身離開。
在迪化,到處都在傳說楊增新以前從沒有像接待我們這樣接待過任何歐洲人。顯然,在中國內戰方酣之際進入中國腹地是一件冒險的事,但我們成功了。
在新疆邊境我們遭遇的曾是不信任的眼光,可在迪化的這幾天我們受到如此盛情款待。顯然,考察隊的前景已非常明瞭。這都要感謝楊增新的敏銳和準確,他顯然是一位心理專家和人性的判官,他只消看一眼就能判斷出我們遠離政治,我們的科學計劃和當時的政治風向無關。楊增新對工作人員非常尊敬,因為他本人就是一位勤勤懇懇的工作者——他晚上睡得很少,每天凌晨4點就起床,整日忙個不停。
在楊增新生命的最後時期我們與之發生了緊密的接觸,他的偉大人格和有力剛毅的形象給我們留下了深刻而持久的印象。他也許是已經過去的舊時代的最後一位代表,在很大程度上他富有古代中國人的偉大德行——自豪和愛國。他夢想有一個統一的中國,有一次他對我說,一旦南方軍隊進入北京,他將毫不猶豫地承認新秩序。對我們而言他是一位施恩者,他幫助考察隊跨越了一道危險的深溝。由於這一原因,我們將以尊敬和感激之情懷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