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隊的路線通往昆都倫古爾谷地,那兒溪水潺潺,我們涉過時水花飛揚,濺到身上感覺很愜意。在頂部覆有濃密植物的幽谷中,黃色的野玫瑰、藍色的劍旗花和其他野花競相綻放,香氣氤氳。在谷地變寬的地方是雜草,牛車輪子吱啞吱啞的滾動聲也不時傳來,空氣清新,涼氣變濃,風吹過來帶有寒意,大家都冷得穿上皮外套,徐炳昶教授把自己裹在大衣裡——所有中國人都身穿歐洲獵裝。有一兩個人異常平靜地坐在駝背上讀書。我們在一個拐彎處停下,讓看不到盡頭的大隊人馬從身旁走過去。一名旅隊負責人走在最後,負責檢查有沒有什麼東西遺落下。
在薩巴薩村附近停放著許多牛車和兩輛漂亮而實用的運輸工具,人們稱之為北京車——在這兒被用作運輸工具。薩巴薩村的前半部分已成廢墟無人居住,在村子的正中間,三枚炮彈提醒人們這裡曾見證過馮玉祥的輕型野戰炮。通到五原的電報線一直與我們保持聯絡,那條電報線由三根線構成,最低的一條低得我們不得不用棍子將其支起來,以免遭到損壞。兩輛被劫掠的汽車的殘骸也是馮元帥在此地作戰的有力證明,有些村子被完全夷為平地,人跡杳然。儘管如此,到處仍可見到耕地的痕跡——人們還在勞作。看到他們隱藏於柳樹和榆樹蔭中的身影,真讓人驚奇。
谷地現在變得很開闊。隊伍沿著左邊前進,那兒有很大的水池和小溪流,到處鋪展著柔軟的、散發著芳香的草地——一個理想的宿營地。在烤炙的灰黃色荒野,這裡不正是天堂嗎?但旅隊的前鋒正在跨越寸草不生和起伏不定的高地,於是天堂便如同夢中的幽靈一樣在身後消失了。
繼續前行便到達吳墳子村,我們打算在此過夜,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在這裡更換護衛。駱駝都被卸了裝備,旅隊的帳篷「城」很快就在村子前面的一塊地裡建成了。當伙房冒起煙,廚房設備就被置於工作狀態,旅隊的大廚馮·考爾在廚房忙活,他把晚飯需要的東西都擺了出來,有黃油、餅乾以及英式柑橘醬。村民們身著紅色和黑藍色衣服聚在周圍看熱鬧。
已經西斜的太陽送來紅彤彤的光線,30名即將返回包頭的士兵站在陽光下合影留念。新衛隊有20人,扛著紅黃色旗子,左臂佩紅黃色布條,正待接受調遣。根據中國人的建議應讓兩支衛隊同時守夜,舊衛隊守衛營地,而新衛隊則在距我們更遠的周圍山上警戒。人們十分直率地告訴我應該給紅白旗士兵和紅黃旗士兵分配不同的任務,以免他們產生衝突和偷拿彼此的武器——如果在我們的營地中發生一場小型內戰肯定很令人激動。下崗的士兵都跑進村子,在那兒去度過他們的夜晚。
我與中國人談了晚上值勤的事情,他們認為自己應該理所當然地承擔一份責任,但唯一希望的是能有一位帶槍的歐洲人陪伴,這樣在必要時可以應對夜晚和黑暗中的不測。4名學生立即要求值夜,於是給他們分配了不同的時間段。這樣,在以後的夜晚,中國學者便開始上崗了,甚至他們的領導徐炳昶教授也要求不被落下。由於年齡的緣故,歐洲人中只有我和拉爾森免值夜勤。由於胡莫博士和霍德博士一整天都忙個不停,我也想免除他們倆的夜間值勤任務,但他們卻不想得到高於其他人的任何特權。
夜色四合,黑幕降臨大地,駱駝從草地歸來,晚上的值勤也開始了。半開的帳篷中透出親切的光線,到處都是談笑的聲音,一架曼陀林送來輕快的旋律,周圍寂靜異常,誰會相信我們現在正處在中國北方的一個土匪橫行的地區呢?誰又能相信我們還處在一個內戰隨時都可能重新爆發的地區呢?
次日早晨我剛準備穿衣服,就有人告訴我說老衛隊正在等待接受我的遣送,士兵們騎馬排成橫隊,站在他們前面的是騎馬的指揮官。大部分旅隊小組領導都陪在周圍,他們個個身帶照相機。我走上前去用漢語致辭,感謝他們的忠誠,祝願他們安全抵家。接受了每人60元的津貼後,這些人就騎在小馬上轉了一圈,然後飛快地向包頭方向奔去。
新的20名衛兵開始「服役」,像前面的衛隊一樣,他們都穿著鮮亮的藍灰色制服,但頭上卻戴的是平常的小絲綢圓帽,而非軍帽。其中一個士兵的長槍上帶著紅黃旗。所有的人都把槍放在鞍頭上,槍口沖地。他們的小馬雖然不怎麼好,但士兵騎在上面飛奔接近營地時械擊馬嘶,槍和袋子叮噹作響,再加上他們嘹亮的歌聲以及狂呼亂叫聲,把我們的駱駝都快要嚇死了。
我們拔營起行,兩個士兵走在前面,和他們走在一起的是霍德博士,他自己牽著的平靜深沉的駱駝身上馱著兩口特別貴重的箱子,一口箱子中是經線儀,另一口箱子中是每日必需的氣象觀測用具。我為瞭解悶也跑到隊伍前面與拉爾森、胡莫、伯格曼和傣特曼走在一起,組成了一個有說有笑的團體。我的意思是說別人在談笑,而我本人則必須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路上和圖表上,並將所有的觀測記入筆記本。旅隊走在一帶寬闊的平地上,兩側是低緩的縱向山地。所有的地上都種著燕麥、芥末和鴉片,至少是在不久前種上去的。不久以前這片土地完全屬於蒙古人,但漢族人以微不足道的價錢將其買去,然後以不負責任的方式耕植收穫。
確實還有一些蒙古人住在這裡,但他們在與頑強和勤勞的漢人的鬥爭中一般都處境不妙。漢人熟悉農業,需要土地,而作為遊牧者的蒙古人則不斷地被趕往北方的南部邊境。因此,在人們的注視下,這裡不斷發生著持續不斷地移民活動,這和我在1923年乘車經過蒙古東部時看到的情況一模一樣。但在我們現在所在的地區,由於內戰和土匪的破壞,平靜的耕作已不可能,土地的生命力已完全被耗盡了。在吳墳子村的田地裡,一個孤獨的農民跟在黑牛和犁後踽踽前行,透過農舍的廢墟我看到的是貧困和壓抑,這裡看不到一隻雞,也幾乎見不到豬,有的只是一些憔悴不堪、飢腸轆轆、衣不遮體的人類。但他們不乞討,只是驚訝地看著我們,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人來到這片荒涼的地方。
一路上還有許多這樣廢棄的小村落,但卻透露出真正的生命的跡象。奧爾特涅果村的田地有小運河引來的水澆灌,運河兩岸栽植榆樹。在榆樹的高高的枝頭上有喜鵲作窩,看到水和正在吐綠的樹木讓人不禁精神一振。
臨近中午時刮來一場猛烈的北風。在北方的湛藍色天空,有一塊奇特的乳白色雲團向我們飄過來,它就像一座拱形橋把整個蒼穹從東向西連接起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拱狀光束,如同象徵性的凱旋拱門,通過這道「門」我們將要進入這片其他歐洲人一無所知的土地。
我們現在騎行在旅隊的中央,大家準備在奧爾特涅果村外的休耕地上休息一下,幾捆行李從駱駝身上卸了下來。但與我們的希望相反,前隊又開始移動了,所有的縱隊都跟了上去,此時不斷刮著惡劣的北風。旅隊兩側是低矮的山丘,無法看到陸地向哪個方向延伸。只有最近的山丘在混濁的空氣中兀然而立。我們繼續前進了兩個小時——這可不是兩個小時就能忘卻的兩個小時。越來越強的風真是一種麻煩,皮囊、遮蓋物及其他放在駱駝身上的東西不停地抖動,我要使勁保護著圖表、袋子和羅盤,以防它們被風吹跑。我的駱駝現在走在最後,拉爾森和伯格曼步行在側。草原上塵霧瀰漫,陰鬱的旅隊逶迤前行,色調模糊,最後竟完全消失在旋起的塵土中。
最前面的縱隊已沒有蹤影,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風景依然好看。空氣中的幽靈都來對付我們,但旅隊還在繼續前進。這是一支行進的隊伍,一個游離的部落,一群趨向神秘之地的人和動物。風在尖厲地呼號,駱駝和馬身上都覆蓋著厚厚的塵土,宛如彗星的灰色拖尾。我們似乎正在涉過一條急速上游的沙塵之河,遠近各處都可以看到貼地的旋風、沙柱旋轉著掠過。我已不記得以前是否被風從駱駝上掀下來過,但眼下我快要掉下來了,因為從西北方迅速刮來一股灰黃色的沙柱,其黑褐色的底部緊縮在一起,如一小股咆哮著的颱風或龍捲風。其他沙柱都與我擦肩而過,有的在我的前邊,有的在我的後邊。但這股沙柱似乎是專門衝著我而來,夾著不可抗拒的力量直奔旅隊後尾。
「抓住你的帽子!」拉爾森衝我喊,同時他自己卻摔倒在地。
說時遲那時快,旋風忽地掠過我駱駝的前邊4匹駱駝,我使出渾身力氣轉向背風一側,雙手緊握拴行李的繩子。如果我沒抓緊的話肯定要被風掀下來。駱駝的行李互相碰撞,眼看就要滑下來,整個袋子和行李都快要掉下來了。駱駝在恐懼中躑躅不前,扭頭轉向下風處躲避。小石子和沙子如冰雹般打在我的熱帶頭盔和雙手上。但一切都在一兩秒鐘之後過去了。沙柱繼續在草原上神秘地旅行,直徑大概有15米的樣子。真是奇異壯觀的景象!但是,只有真切地體會過這種自然的「惡作劇」的人才能感受到它對自己身體的作用,因為除了我,旅隊的其他成員什麼也沒注意到。
在這樣的天氣中騎行既不好玩也不容易,更別提還要在搖搖晃晃的駱駝背上去畫路線、圖表了。但當轉過下一個山脊時,我們高興地發現縱隊一個接一個地停了下來。他們開始在小村子諾伯迪恩附近紮營。這個小村子的居民數量遠不能與我們這個游動的「城鎮」相比。我們帳篷剛搭好,幾個瑞典人就走進來好好地享用了一頓茶點、黃油和柑橘醬。我們有說有笑,感到非常愜意,而此時帳篷外仍是大風怒號。風速每秒18米,下午6點鐘時氣溫只在冰點以上12攝氏度,太陽看上去就像一個慘淡無光的盤子。
晚飯後,赫姆波爾少校和徐教授前來商量夜裡巡邏的事情。中國人商量好了怎樣應付晚上的不測,但由於他們沒有武器,因而不能參加戰鬥,於是有些人就只能鑽出帳篷靜靜地躺在地上,因為土匪肯定會把帳篷作為靶子的。赫姆波爾建議他們放心地待在帳篷中,不要貿然出去,以免在黑暗和混亂中遭到誤射。
衛兵們向徐教授抱怨彈藥不夠,要求把我們的子彈給他們一些。但徐教授認為他們的子彈應該越少越好,於是回復他們說我們的子彈太大,他們的步槍用不上。
4位學生今天又要值勤,隨同他們一起的還有6個衛兵,帳篷「城」的四角各有一個固定崗,外加兩個游動哨,每兩個小時換一次崗。我們還決定讓兩個德國人也值勤,他們曾參加過戰爭,警覺性極高,一旦發生突然襲擊,他們會比中國人更加精確地確定位置——我們就這樣警惕地護衛著旅隊的安全。
然而夜晚過去了,在狂號的風暴的多聲合唱的伴奏下沒有出任何事情。初升的太陽將飛塵染成了紅色。我們沒有任何損失,帳篷也沒有受到一粒子彈的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