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不同一般人物,他在吳國的地位非常敏感。他不僅一手策劃了刺殺吳王僚的政變,將闔閭扶上王位,又主導了吳對楚的戰爭。吳國能西破強楚,南敗越國,一躍成為當時舉足輕重的力量,伍子胥功莫大焉。司馬遷對伍子胥的評價頗高,他雖然對伍子胥破楚時的所為不滿,但認為伍子胥是不拘小節的烈丈夫,不會白白送死,能忍受屈辱,最終為父親報仇雪恨,成就不朽之名。而據伍子胥自己臨死前向吳王夫差表功的那番話,也可以看出他的地位:「唉!讒言小人伯嚭要作亂,大王反來殺我。我使你父親稱霸。你還沒確定為王位繼承人時,公子們爭著立為太子,我在先王面前冒死相爭。你被立為太子後,還答應把吳國分一部分給我,我心裡根本不存在你報答的希望,可現在你竟聽信諂媚小人的壞話來殺害長輩。」
這樣一位本來就功高震主的人物公開與吳王夫差唱反調,屢屢堅持異議,再加上他這位前朝元老在當時分明是亞父級別的國老。儘管其初衷是忠君愛國,實際上卻形成了對國君權威的極大挑戰。吳王夫差所面臨的更是維護自己一把手權威的問題,而不僅僅是戰略分歧問題。如果向其他地位卑微的卿大夫低頭讓步,還可以博得從善如流、虛心納諫的美名。而伍子胥不同,吳王夫差就在這個時候要說誰說了算,誰又是國家的君王,除非他願意做傀儡、兒皇帝。
吳王夫差在錯誤的道路上漸行漸遠,從另一個側面來看,也是伍子胥這種強硬的做法所逼迫的,既然這種戰略分歧已經公開,作為一國之君,他除了證明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嗎?尤其在伐齊大獲全勝、吳國的「國際」地位進一步提高之後,就更沒有回頭的餘地了。所以,此後吳王夫差連續伐齊,繼續推行自己的激進稱霸戰略。
其實這種情況,在齊桓公與管仲,齊莊公與晏子之間都曾出現過。管仲與齊桓公的合作也不是一帆風順。管仲為相後,力勸桓公「要愛惜百姓,國君能夠愛惜百姓,百姓就自然願意為國家出力」,以休養生息,厚養民力為本。他深知,「讓百姓休養生息,國家富強,社會安定,才能實現稱霸的目的」,走的也是穩健路線。可惜桓公年少氣盛,總是想在「治國平天下」方面大顯身手,聽不進管仲的金玉良言,也不顧齊國瘡痍未復,屢屢提出「繕兵」以加強齊國的軍事力量,甚至時不時想拿魯、宋等在當時來說並不算小的諸侯國開刀。高明的管仲穩妥地選擇了「姑少胥其自及也」的策略,決定放桓公一試,給足了齊桓公面子,他並沒有強諫力爭,而是待齊桓公嘗到苦頭迷途知返之際,再加以因勢利導。最終,吃到苦頭的齊桓公很快又回到管仲的路線上了,同時,管仲暗中發力,維繫國政,不致使齊國的局勢一敗不可收拾,即「國中之政,夷吾尚微為焉」(《管子·大匡》)。最終君臣同心戮力,共謀霸業,建立了「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輝煌功勳。故太史公《史記》云:「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以此來稱讚管仲。
齊國的宰相晏子與齊莊公則是另一番景象。起初,晏子經常對莊公進諫,諫言也經常被莊公採納。每次上朝,莊公都要賜給他爵祿,增加他的封地。事實上,莊公不僅荒淫無恥,與大臣崔杼的妻子私通,而且喜歡養勇士,做事不講規矩,不顧道義,全靠武力擺平。在外交上也是瞻前不顧後地一意孤行,一心想要挑戰如日中天的晉國的霸權,導致齊晉關係破裂,兵戎相見。後來莊公不喜歡晏子了,晏子屢次苦諫,他也不採納了。而且,齊莊公不僅不採納,還表現出很不耐煩的樣子。晏子見齊莊公難以回頭,他這個齊相再做下去也沒意思,為避免矛盾激化,毅然辭去高官厚祿,歸隱海濱,真正做到了「陳力就列,不能者止」。
把伍子胥和管仲、晏子放在一起比較,伍子胥顯然差一個檔次。他工於謀國,拙於謀身;只會做事,不會做人。在反對伐齊無效之後,伍子胥在吳王派他出使齊國,暗中偵察敵情這個最要緊的當口打起了小算盤。他深感吳國前途堪憂,而吳王在錯誤的路線上越滑越遠,為保全自己的家族,他讓兒子離吳奔齊,並托齊國的大貴族鮑牧予以照顧。這一消息被伯嚭探知,早已把伍子胥視為眼中釘的伯嚭大喜,將了伍子胥一軍,把這一情況告訴了吳王。
吳國太宰嚭和伍子胥在感情上產生裂痕以後,對吳王進讒言道:「子胥為人強硬兇惡,沒有情義,猜忌狠毒,他的怨恨恐怕要釀成深重的災難。」平心而論,伯嚭所言伍子胥「為人強硬兇惡,沒有情義,猜忌狠毒」,不完全是污蔑之詞。可恨的是太宰伯嚭在這個敏感時期火上澆油,又故意把伍子胥與吳王夫差的戰略分歧說成權力之爭,把心憂國事的伍子胥說成幸災樂禍,一心想著看吳王失敗的笑話。太宰伯嚭又說:「前次大王要攻打齊國,子胥認為不可以,大王終於發兵並且取得了重大的勝利,子胥因自己計謀沒被採用感到羞恥,反而產生了怨恨情緒。
如今大王又要再次攻打齊國,伍子胥又獨斷固執,強行諫阻,敗壞、詆毀大王的事業,只希望吳國戰敗來證明自己的計謀高明。現在大王親自出征,出動全國的武裝力量攻打齊國,而伍子胥的勸諫不被採納,因此就中止上朝,假裝有病不隨大王出征。大王不可不戒備,這是很容易引起禍端的。況且我派人暗中探查,他出使齊國,就把他的兒子托付給齊國的鮑氏。做人臣子,在國內不得意,就在外依靠諸侯,自己認為是先王的謀臣,現在不被信用,時常鬱鬱不樂,產生怨恨情緒。希望大王對這件事早日想辦法。」所言伍子胥「把兒子托付給齊國的鮑氏」、「做人臣子,在國內不得意,就在外依靠諸侯」等事,也不是栽贓陷害。但他抓住伍子胥曾經成功地幫助闔閭策劃政變這一點,污蔑伍子胥又發動政變推翻夫差的心思這就更可恨了。
可以說,伍子胥就這樣栽在了小人伯嚭手中。伍子胥在吳王夫差眼中早成了倚老賣老、「不自安恬逸」、「撓亂百度,以妖孽吳國」的絆腳石。而伯嚭將的伍子胥這一軍,招招瞄準伍子胥為人的弱點,切中其要害,正中夫差下懷,不由得夫差不信。於是吳王夫差一怒之下,就派使臣把屬鏤寶劍賜給伍子胥,說:「你用這把寶劍自殺。」
伍子胥千想萬想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得這樣一個淒慘下場,於是在臨死的時候告訴他親近的門客說:「你們一定要在我的墳墓上種植梓樹,讓它長大能夠做棺材。挖出我的眼珠懸掛在吳國都城的東門樓上,來觀看越寇怎樣進入都城,滅掉吳國。」於是自刎而死,吳王聽到這番話,大發雷霆,就把伍子胥的屍體裝進皮革袋子裡,扔到了錢塘江裡。
而吳王殺了伍子胥後,就攻打齊國繼續經營自己的中原霸業,兩年後,吳王召集魯國、衛國的國君在橐皋會盟。第二年,就勢北上,在黃池大會諸侯,來號令周天子。又與老牌的霸主晉定公爭做盟主,一時風光無限。事實上,此時的吳國連年勞師動眾,士民疲憊、國力空虛。已經重新崛起的越國看準了這一點,乘吳國後方空虛,召集兵馬攻打吳國,一戰把吳太子殺死,攻破了吳都,吳國只得厚禮求和。此後,越國不給其喘息之機,連年伐吳,最終於公元前473年滅掉了吳國,此時距伍子胥死只有九年!
伍子胥的一生充滿悲劇,以悲劇登場,又以悲劇謝幕。追究其原因,吳王夫差的剛愎自用和小人構陷固然是主要原因,但他個人的性格缺陷及做事方式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亞父的職責就是輔佐帝王,調劑君臣關係。然而,要做一個好亞父、好輔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權力過大,會導致太阿倒持,危及社稷;權力過小,亞父的作用顯示不出來。因此,作為亞父,如何使自己的權力能夠保持適當的分寸,做到恰到好處,就是一個很高的政治藝術了。這點伍子胥顯然瞭解得不夠也做得不夠。且蘇東坡在《大臣論》中云:「以義正君而無害於國,可謂大臣矣。」「世之君子,將有志於天下,欲扶其衰而救其危者,必先計其後而為可居之功,其濟不濟則命也,是故功成而天下安之。」專制世襲社會,不可能個個君主都聖明神武,作為大臣,一舉一動必須考慮周全,不僅要考慮應不應該,更應考慮可不可能。既要洞明世事,工於謀國,也要練達人情,善於謀身,過多地責怪君主的愚黯沒有多少意義。
伍子胥最後與吳王決裂,被讒而死,很大程度上就在於他只會做事,不會做人。金字塔式的權力機構,使中國古代的亞父處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微妙地位。伍子胥身處亞父高處不勝寒的地位,在與吳王夫差出現戰略分歧時,應該妥善彌縫君臣關係,主動維護吳王的權威。而他恰恰相反,「既已侵君之權,而能北面就人臣之位,使君不吾疑者,天下未嘗有也。」伍子胥因自己的正確意見沒有被採納,固執己見,不肯妥協,一味用強,侵犯了吳王的權威,最終在吳王眼中由國老變成了倚老賣老、帶頭不遵守國家法度的絆腳石、老頑固,即使伯嚭不從中挑撥,只怕其悲劇的結局也難以避免了。
《宋史·職官志》中有一句話,是講述宰相的職責的:「宰相之職,在於輔佐天子、統御百官、平治庶政而總攬政事。」傑出的宰相在此舉足輕重的社稷之位上,一舉一動都影響深遠。其實亞父亦然:權力過大,會導致太阿倒持;權力過小,會流於帝王專制。如何做到恰如其分,就是一個很高的政治藝術學問了。伍子胥若做到這點,恐怕吳國又是另一番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