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歷史,在幾千年的中國歷史長河中,有很多著名文人都是以「自沉」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的。如屈原自溺汨羅江,王國維自沉昆明湖,老捨自盡太平湖,就連因「烏台詩案」被捕的蘇東坡也險些成為其中的一員。文人之所以自殺,大多數情況是因為理想與現實相差太大,而心靈深處的失落感無法釋放,在不斷的掙扎中,由失望變成絕望,最後只能以死來獲得解脫,屈原也是如此。「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說明屈原內心苦到了極致。由於歷史的走勢和時代的局限性,屈原對殘酷的現實做了無畏的抗爭,無可奈何地選擇了悲劇化的人生道路。
按照常人的觀點,「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楚懷王不聽他的勸告,即使最終滅國,也不是屈原的事情。國家是他一個人的,讓他自食惡果好了,何必自殺?可以想像,在戰國時期,那個百家爭鳴的年代,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也許今天還是趙國人,明天就可能成為秦國人了——一個地方待不下去了,可以待的地方還有很多。那個時候的國家不像現在,出入境都需要簽證。既然這樣,屈原為什麼還要自溺汨羅江呢?
對於屈原的死,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中說:「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通「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
首先,同為文學家的司馬遷,被屈原的文章中蘊含的深邃的哲理和熾烈的情感打動了,因而其情感認同和屈原不謀而合。這與司馬遷類似於屈原的遭遇有關——司馬遷作為士人與屈原同樣深受政治的戕害,歷經磨難,在政治鬥爭中處於絕對弱勢地位,因而對屈原有著人格認同。但人格認同並不代表歷史認同,司馬遷覺得屈原自沉汨羅江有點奇怪,楚國無容身之地,為什麼不到別的國家呢。如此,也不至於落得個「自沉」的下場。
司馬遷的想法不無道理。在戰國時期,在國與國之間「跳槽」是很正常的事。舉個例子,樂毅在趙國不得志,到燕國之後卻受到了重用。因此,可以說,懷揣著一套先進政治方案的屈原完全沒必要死拽著楚懷王和楚國這一根繩。如此看來,屈原的死有點偏激而悲壯,也沒有多少實際意義——他的死並未改變楚國的命運,對戰國格局的變化也沒有產生影響。但話雖這樣說,可並不意味著屈原的死沒有價值,或者簡單地理解為屈原萬念俱灰,以死來逃避現實。
以下三個原因決定了屈原的死因。
第一,屈原原籍楚國,而且是沒落的楚國貴族。周朝建立之後,政權上,採用的是分封采邑制——和周天子有血緣關係的人會因為親疏遠近而分封到不同地方當諸侯,而諸侯也會按照同樣的方式把國家分給下級官員。在楚國也是這樣,屈原和楚王同姓,所以他對楚王和楚國,不僅有一份大臣對國家的忠誠,也有一份難以割斷的血脈親情。
事實上,屈原對楚懷王的態度表現了屈原心靈深處的一種本真而善良的意識——報恩,報楚懷王的知遇之恩。屈原本是沒落的貴族,是楚懷王一手把屈原提拔起來的,屈原政治生活最光彩最耀眼之時也是在楚懷王執政時期,沒有楚懷王,也絕不會有屈原的「美政」理想。而且即便楚懷王聽信了讒言,對屈原也只是「疏」,而不是「放」,屈原仍然有機會接近懷王,提出他的建議。還有如何看待楚懷王這個人:他並不是扶不起的阿斗,相反,能當上縱約長,可見楚懷王絕非等閒之輩。
楚懷王后來政治上的嚴重失策多少令人匪夷所思,但無論如何,楚懷王傻而不懦,不是沒骨氣的人,更不是不可救藥的昏君,也許屈原正是基於這兩點始終對楚懷王存有幻想。話又說回來,屈原確實也不得不依托懷王,懷王是屈原唯一的保護傘。在佞臣當道的朝堂上,屈原無法處理好與同僚的關係,也就得不到同僚的「掩護」,只有懷王還算器重屈原。可以想像的是,假如屈原能夠推行「美政」,定會遭到眾大臣的反對,而有力量壓制反對聲音的只有楚懷王。因此屈原雖然在主觀上要求高度的獨立,而客觀上也離不開對懷王的依附。一旦失去懷王這個靠山,屈原就會陷入極端不利的境地,「伯樂既沒,驥焉程兮」。歷史證明了這一點,懷王之死恰恰成了屈原之死的導火索。
第二個原因,楚國人天生就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觀念。相比於個人生死,楚國人更注重個人榮譽。關於這一點,可以從楚人的典故中得到佐證。舉個例子,幾百年後的楚漢之爭中,西楚霸王項羽垓下被圍,最後在有路可退的情況下,因「無顏再見江東父老」而自刎於烏江。對此,史書說:「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
項羽的兵敗自刎,其實也是楚人風氣使然。可以想像一下,如果當時項羽逃回江東,可能就不會作為一個「悲歌英雄」的形象流傳至今。
另一個例子是,《左傳·莊公十九年》載,楚文王與巴人作戰不利,回國時,掌管都城城門的鬻拳卻不讓文王入城。文王不得已,整頓人馬去討伐黃國,仗是打勝了,可惜在回來的路上病死了。鬻拳安葬文王后,也自殺相殉。可見在楚國,即使君主喪師辱國也是不可以原諒的。
再舉一個例子,《左傳·桓公十一年》載,楚國莫敖屈瑕曾率兵討伐羅國,因驕傲輕敵而敗北,結果自縊於荒谷,而隨從將帥則將自己囚禁於冶父山以聽從楚王的刑罰。屈瑕曾多次為楚國立功,結果一次兵敗就不得不自縊以謝國人。
這些例子都足以證明,楚國人把榮譽看得比生死更為重要,自尊心很強,所以也才會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信念。楚國的滅亡雖然不是屈原的責任,但屈原斷不會以楚國貴族的身份做秦國的降臣。
第三個原因,是屈原對現實的絕望。在《離騷》中,屈原以「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來形容自己。大概意思是,沒有人瞭解我也毫不在乎,只要我內心情感確實芬芳。讓我的切雲冠高高聳起,讓我的佩飾長長垂地。內在芳香與外表光澤糅合,只有我光明的本質沒有毀棄。
在《離騷》中,屈原以香草比喻品格,用美人比喻身為人臣的身份。上面已經提到了楚懷王和屈原的關係。他對楚懷王的感情很複雜,一面對他有源於內心的忠誠和希望,一面又對他的昏昧有深沉的不滿和惋惜。屈原說:「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就是埋怨楚懷王偏聽小人的讒言,不信任自己的良苦用心。雖然楚懷王聽信讒言,逐漸遠離自己,但屈原仍然不願拋棄處境越來越危險的懷王,「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眼看就可以離開混亂的楚國,前往平安的樂土,卻在最後一回眸間,感到悲傷和猶豫。
後來,楚懷王被秦國扣為人質,不久就憂鬱而死,即位的楚頃襄王不但沒有吸取教訓,反而變本加厲,將屈原流放到了外地。當秦國大將白起率軍攻陷楚都郢之後,屈原的心也徹底冷了。最終選擇了懷石投江,以身殉國。在絕筆《懷沙》中,屈原說: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遠忽兮。
懷質抱情,獨無匹兮。伯樂既沒,驥焉程兮。
民生稟命,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余何所畏懼兮?
曾傷爰哀,永歎喟兮。世渾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
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
眼前浩瀚縹緲的江河讓他感到孤獨和絕望,雖然世界混濁,沒人理解,但還有死亡可以安慰自己。「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就此他下定了一死的決心。屈原死後,人們懷念他敬重他,怕屈原的遺體被魚啄食,就在水上不斷敲鑼擊鼓嚇走魚群,並且把粽子投進江中,引開魚蝦。自此以後,賽龍舟和吃粽子就成為了端午節的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