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之戰趙國四十五萬大軍覆滅,只剩二百四十名年幼的士卒被放回趙國送信。
趙國被悲痛和白色籠罩,幾乎每一戶趙國百姓都失去了親人——父母失去了兒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們失去了父親……趙人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不能自拔的時候,又一個噩耗傳來——項離兵分三路,派王齕攻佔了邯鄲以西的要地武安、皮牢;遣司馬梗攻取了趙國太原郡;自己則率主力駐留上黨,等待秦國增調軍隊糧草,準備大攻邯鄲,一舉滅掉趙國。
趙人想起了項離那句復仇的詛咒、恐怖的預言——
「當我回來的那天,所有的趙人都要為拋棄主父而悔恨!趙人的屍首會堆成高山!趙人的亡靈會遮蔽天空……」
趙人的悲痛被滅國的恐懼所替代——陣亡在長平的趙人足以堆成一座高山,飄蕩在長平的四十五萬冤魂夜夜號哭!難道這一切,還不夠償還趙國對主父欠下的孽債,還不能洗刷項離心中的恨意?
面臨滅國之禍的趙王已來不及去悔恨,等項離率軍兵臨邯鄲城下的時候,一切都晚了。趙王緊急聯絡了正同時被秦國攻伐的韓國,合謀派蘇秦之弟蘇代,攜重金趕往咸陽,遊說范雎勸說秦王退兵。
蘇代以范雎個人利害得失遊說范雎:「今趙亡,秦王王,則武安君必為三公,君能為之下乎?」范雎被蘇代說動,轉而向秦王建議:「長平之戰我軍折損過半,大軍疲勞,再戰對我軍不利。大王不若請許韓、趙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秦王納其議,應允韓割垣雍、趙割六城,與之議和。
與鄢郢之戰一樣,因嬴稷的一封詔令,項離嚮往的滅國之戰功敗垂成。項離被迫撤兵,回到咸陽後就一病不起,直到第二年九月也未見好轉。而此時天下格局又一次發生了逆轉——趙王趙丹深悔之前所為,非但不獻六城之地,反而卑辭重幣,結親燕、魏,連好齊、楚,對內亦君臣一心、同仇敵愾。嬴稷大怒,欲再次興兵伐趙。他又一次想到了項離。
已過了白露節氣,陽光卻依然熾烈,國尉府的庭院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光線中。一身便服的嬴稷歪坐在窗前,瞇眼望著庭院中蔥蘢的植物,一聲聲蟬鳴攪得他心神不寧。項離也不知得的是什麼病,無數醫人都束手無策。
「寡人回去就將所有宮醫遣來,再診斷不出病情,一律處斬!」嬴稷焦躁地說道。
「臣只是有些心累……」項離面色如殭蠶一般,深凹進去的雙眸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此時他斜倚在榻上,身後墊著兩個靠枕,大熱的天,還蓋著一床厚衾。
嬴稷沉默片刻,說出了焦躁的原委:「趙丹小兒翻悔,非但不如約割地,反將許給秦國的六城拱手奉與齊國……」
項離看著窗外良久沒有說話。
「寡人想……」嬴稷瞟一眼項離,沒有再說下去。
「戰機已逝。」項離呆望著窗外的陽光,眼前的光斑又幻化成趙玦的樣子。
嬴稷咬咬牙問道:「你能否帶病出征?」
「不能。」項離幾乎不假思索就給出了回答。
嬴稷面色一沉,他沒想到項離拒絕得如此乾脆,便強壓著怒火,溫言說道:「武安君安心養病吧,寡人擇日再來看你。」
嬴稷起身走至門口,又站住回望一眼。項離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
勤政殿內景德惶恐地跪伏在地上,耳中聽著辟辟啪啪的板子聲和宦官的哀號,心中胡亂猜測著是何事惹惱了大王。
「去!把王陵給寡人傳來!」嬴稷一腳踢翻了一個銅鼎,巨大的聲響讓景德渾身一抖。
從那年九月起,嬴稷命五大夫王陵率大軍攻趙都邯鄲。直至次年正月,秦軍攻勢依然受挫。嬴稷再往邯鄲增兵,秦軍又遭失利,五名校尉戰死。秦國朝野一片私議,反對繼續攻趙的呼聲日益高漲。嬴稷聽聞項離病癒,再次屈尊就卑,王駕親臨了國尉府。
嬴稷進到書房的時候,項離正立於案前,在一幅帛絹上畫一女子。
見嬴稷進來,項離放下畫筆,朝嬴稷微微躬一下腰。
嬴稷的目光在項離臉上停留了片刻——項離看上去雖還是瘦削,面色精神卻好了很多。
嬴稷走至案前,看著帛絹說道:「畫中女子既清麗脫俗,又英姿颯爽,武安君所畫為何人?」
項離看一眼帛絹上的趙玦,淡然道:「一個故人。」說完收起了帛絹。
嬴稷在書房上手撩袍坐下,輕咳一聲,道明瞭來意:「想必武安君已聽聞邯鄲失利。而今你已無恙,是否可以前往替換王陵了?」
項離在下首坐下,沉默了一會兒回道:「項離還是不主張此時滅趙。」
嬴稷強壓著心中的不悅:「前年長平之戰後,國虛民饑,你主張增兵糧滅趙;而今兵多糧足,又為何不主張滅趙了?」
項離給嬴稷和自己各斟一盞茶,回道:「彼一時,此一時。」
「何意?」嬴稷盯著項離。
「趙國自長平之戰後,趙丹就跟當年臥薪嘗膽的勾踐無異。如今趙國對內已做好充分的準備迎戰秦國,對外又與東方諸國結成合縱。」項離向嬴稷一舉茶盞。
「那又如何?」嬴稷沒有去拿案上的茶盞。
項離呷了口茶繼續說道:「而今的邯鄲城堅糧足,趙國上下一心,誓死抗秦,各國又正蠢蠢欲動,欲往救邯鄲。長平之戰中我軍傷亡過半,戰略儲備也消耗巨大。尚未恢復元氣就攻伐千里之外的邯鄲,到時候趙應於內,各國攻於外,我秦軍必敗。」
嬴稷耐著性子把項離一番話聽完,面色終於難看起來,起身後大袖一拂,疾步走出了書房。項離仰脖飲下一盞茶水。
嬴稷回到勤政殿猶自鼻息咻咻,等候多時的范雎慌忙迎上拜見。嬴稷並不理睬,疾步走至王位之前,一摔前襟坐下,面容如鐵。景德慌忙斟盞熱茶放在嬴稷手邊。
「武安君還是不肯出戰?」范雎小心地問道。
「長平之戰後寡人看他就變了個人!」嬴稷一下將案上的茶盞掃在地上。
「大王息怒,擇日微臣也去勸勸武安君,看他能否回心轉意。」
「去!現在就去!寡人就在這等你覆命!」嬴稷指著殿外吼道。
一個時辰後范雎又站在勤政殿的王案之前,面色有些陰沉。
「如何?他可肯見你?」嬴稷乜斜著眼看向范雎。
從魏冉自殺起,項離就與范雎不合。加上長平之戰後被迫撤兵,秦國朝野都知道項離厭惡范雎,所以嬴稷才有此問。
「見了……」
「他如何說?可否應允出戰?!」
「武安君說其大病未癒,不能出征……」范雎低著頭回答。
「一派胡言!」嬴稷背著手憤怒地來回走動。
「大王,邯鄲戰事吃緊。依微臣看,以王陵之將才不足以攻破邯鄲,是否要再請武安君……」
「死了張屠夫,寡人也不會吃帶毛豬!欺我秦國無人……」嬴稷猛地站住喝道,「擬詔,以王齕換下王陵攻趙,再往邯鄲增派大軍!」
時光荏苒,轉眼又過去了九個月。邯鄲依然久攻不下,秦軍傷亡慘重。九個月裡嬴稷一次也未見著項離,他再一次坐不住了。此時的他不單不滿項離拒絕出戰,心中也躁動著對范雎在長平之戰後勸他放棄攻趙的悔恨。現在退兵只會令秦國蒙羞,不到最後一刻,他是決計不會這樣做的,他只能將最後的希望寄托於項離。
嬴稷腳步急促地闖入項離府上的時候,項離正對著趙玦的畫像獨斟獨飲,已有幾分醉意。見嬴稷一臉惱怒,項離竟並未站起,只是舉爵笑道:「獨飲傷情,大王陪項離一醉如何?」
「你不是大病未癒嗎?怎又飲起酒來?」嬴稷冷眼看著項離。
「項離病在心中,此生是好不了了……」項離徐徐喝下一爵酒。
嬴稷再不掩飾,厲聲喝令道:「寡人不管你是真病還是假病,你明日便趕往邯鄲,代替王齕出任攻趙主帥!」「明知是必敗之戰,大王又何必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