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直視著嬴稷的眼睛說道:「我勸大王在各國援軍趕到之前,盡快退兵,養精蓄銳,以觀諸侯之變。」
「寡人只問你,戰是不戰?!」嬴稷眼中射出兩道精光。
「大王,你發怒了……」項離貼近嬴稷的臉醉笑,「大王要平定天下,盡可先挑個無道之國,又何必以趙為先乎?」
「此戰就是大敗,寡人也不會怪罪於你,你又何苦忤逆寡人?」嬴稷又壓怒火,循循勸道。
「大王能受此敗,項離卻不能。」項離唇角又斜起他獨特的笑意。
以往被嬴稷欣賞的項離的從容,此時卻深深刺痛了嬴稷。嬴稷視此為對他的輕蔑與嘲諷。
嬴稷眼中閃出了殺機:「你果真是愛惜自己不敗之將名,才數次拒絕寡人出戰……」
「你可還記得項離自小的願望?」項離不管君臣之禮,箍上嬴稷肩膀說道,「當一個英雄,一個讓萬人敬仰的英雄……為此,我冷血,我殘酷,我殺死了數百萬的士卒平民,我殺死了唯一深愛的女人……為此,我捨棄了一切……你是秦國的大王,你是即將統一天下的大王!那又如何?你可以殺了項離,卻不能讓項離忍為辱軍之將。」
「君意已決?」嬴稷的目光愈加陰冷。
「決!太決了……」項離用手指點著嬴稷的鼻子笑道,「誰也不能改變我當一個英雄的心願,就像誰也不能改變你帶領秦國崛起的願望!」
嬴稷一掌把項離推翻在地,逕自大步走了出去。
「明日日出之前,如君不行,寡人恨君!」嬴稷尖厲的聲音漸漸遠去。
項離躺在地上大笑不止。
太陽在天際噴薄出第一道霞光,一夜未眠的嬴稷正襟危坐於冀闕殿的王座之上。除他之外,偌大的殿堂上空無一人。
一頂黑紗帽自殿口的石階下冒出,而後露出一身盲服的景德。
景德趨步上前,躬身向嬴稷稟道:「稟大王,武安君尚未起身,似乎……並無出行之意。」
朝霞映在嬴稷沒有表情的臉上,嬴稷一言不發,景德就那樣站著。
良久後嬴稷幽幽歎了口氣:「擬詔。」
項離被秦王革除官職爵位,降為士伍的消息震驚了秦國,也震驚了天下。邯鄲城內外的連天戰火卻並未因此而停息片刻。秦國繼續往邯鄲增兵的同時,平原君趙勝散盡家財充為軍費,並將妻妾編入守城軍民,誓與邯鄲同生共死;趙勝門客毛遂以秦、楚大仇激怒楚王,楚王派春申君黃歇率大軍北上救趙;魏國信陵君竊符救趙,率八萬魏軍精銳往救邯鄲。秦軍節節退卻,往咸陽的告急者接踵而至,連年大勝的秦國陷入了困境。
勤政殿內,嬴稷長久地枯坐,眼睛虛望著殿外,卻不知看往何處。
邯鄲之戰已投入秦國大部分的兵力,王齕也被其他大將換下,他已是無力回天。再有幾日,秦軍大敗的軍報就會放在自己的案頭。也許當初應該聽項離的勸告。嬴稷又搖搖頭,想將這個想法從心中趕出去。
范雎進到殿中,見嬴稷的模樣,躬身訥訥說道:「拜見大王……」
嬴稷振作精神問道:「可曾找到項離?」
項離被削去官爵後就離開了國尉府,只帶走了長劍和那張女子畫像,卻一直未離開咸陽。
范雎搖搖頭,嬴稷的神情又黯淡下來:「對邯鄲戰事,秦人如何說?」
「坊間……」范雎囁嚅了一下,「賤民野人的流言飛語,大王還是不聽為好。」
「講!」嬴稷一掌拍上王案。
范雎渾身一抖,雙膝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回道:「咸陽坊間傳言:大王不聽武安君之言,方有此大敗……」
嬴稷臉上一陣紅白,字字逼出齒間:「查出此言由誰傳出,滅其滿門!」
范雎猶疑了一會兒說道:「據說是武安君在一酒肆醉後……」
「何來武安君?!」嬴稷聲音陡然拔高,打斷范雎斥道,「秦國已沒有武安君!」
「是……」范雎將頭抵上殿磚。
「他居然還有臉賴在咸陽不走……」嬴稷刀子般的目光轉向景德,「去!找到這個驕矜狂夫,逐出咸陽,馬上!」
景德戰戰兢兢地回道:「奴婢不知大王所指何人……」
「還有何人敢對寡人如此狂悖?!除了他項離!」嬴稷的怒吼聲充斥了整個殿堂。
景德是在一間破敗的民房中找到項離的。項離醉臥於屋角的一堆麥秸上,青衫落拓,面容憔悴,幾個空酒罈歪在一邊。看見以往叱吒風雲的大將軍,竟落到如此地步,景德心裡五味雜陳。
「大將軍……」景德俯下身輕輕呼喚一聲。
項離翻個身子以背相對,依然鼾聲如雷。
「大將軍!」景德提高了一下嗓門,伸手觸上項離肩頭。
一聲金屬脆響,項離懷中長劍瞬間出鞘。景德眼一花,劍鋒已橫上他的咽喉,一雙銳利的眼眸逼在面前。
「是我!景德……」景德顫聲說道。
「原來是景德大人。」項離收劍醉笑道,「大王遣爾等來取項離首級了?」
「下去!」景德向身後一隊執劍甲士喝道。甲士退了出去。
「大將軍,您這是何苦……」景德掀袍擦拭著眼角。
「首級在此!」項離拍著自己腦袋笑道,「大人請自便……」
「大王並未說要殺大將軍,只是……」景德面色有些為難。
「只是如何?」項離挨個拿起酒罈晃晃,一個壇中還有些殘酒,他一仰脖喝盡了。
「大王命小人請大將軍即刻離開咸陽……」
「大王如此寬宏大量,項離叩謝王恩——」項離竟向景德雙膝跪下。
景德嚇得慌忙避開,項離還是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大將軍,您還是走吧……等大王過了氣頭兒,興許又會召您回來。」景德替項離拿起包袱,輕飄飄的,裡頭並無黃白之物,心中又是一酸。
「走……是該走啦……」項離扶著劍爬起來,將長劍遞給景德,「此劍是大王所賜,你代項離還給大王吧。」
項離接過包袱挎上右肩,踉踉蹌蹌地向門外走去。
「大將軍!」景德緊追幾步,手中托著幾個金餅,「旅途多艱,這是小的一點孝心……」
項離沒有去接金餅,只是用力拍拍景德的肩膀,轉身走出了破敗的院門。
「大將軍……您一路保重啊……」景德哭喊著向項離的背影跪倒。
一陣風襲來,土牆上幾蓬衰草瑟瑟起伏。
景德紅著眼睛回到宮中覆命,將項離的長劍輕輕放在嬴稷面前。
范雎還沒有走,看一眼長劍欲言又止。
嬴稷拿起長劍,手握劍柄輕輕拉開,一截劍身寒光乍現:「他走了?」
「回大王,走了……」景德忍著淚。
「他說了什麼?」
「大將軍說……大王寬宏大量,項離……叩謝王恩!」景德說完,終於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什麼?!」嬴稷厲聲一喝,景德跪了下去,伏在地上猶在啜泣。
「寬宏大量……叩謝王恩!」嬴稷手腕一帶,長劍鏗然出鞘後白光一閃,王案一角應聲落地。
「他還是心有不服啊……」嬴稷手撫劍刃,目光虛望著殿外。
「大王,微臣斗膽,有一言相進!」一直沉默的范雎終於說話了。
「講!」嬴稷的目光倏地盯向范雎,一雙眼如千年寒冰一般。
范雎心中一凜,低下了頭,卻不得不說下去:「項離此去,其意怏怏,似有餘言,又賜劍相還,臣恐……」
「恐什麼?」
「臣恐其懷恨在心,另投他國。以項離之才,足以掀起一場滔天巨浪,對我秦國統一大業是為大禍!」范雎咬牙一口氣說完,冷汗已沁濕了後背。
嬴稷握緊長劍,緩緩走至范雎抵在殿磚上的腦袋邊上:「項離可得罪於你?」
「未曾有……」范雎囁嚅著回道。
「那你為何欲置項離於死地?!」偌大的殿堂中嬴稷尖厲的喝問聲繞樑不絕。
「微臣一片忠心只為秦國偉業,望大王明鑒!」范雎泣聲說完,已是惶恐之至,頭在地上磕得砰砰有聲。
嬴稷默立片刻,倒拖長劍向內殿走去,劍尖在殿磚上劃出鋒利之聲。
「寡人累了,都下去吧……」嬴稷的背影和聲音一起,消失在重重帷幕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