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你且退下歇息吧。」項離揮揮手,王使退了出去。
項離啟開漆封,翻開木匣。匣內躺著一柄無鞘闊劍,劍側一卷帛書。
項離拿起帛書展開,帛書上空無一字。項離心中不解,又伸手握住闊劍劍柄。劍剛離開木匣,劍脊一聲脆響,半截劍身噹啷掉落。項離手握半截斷劍,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劍是趙劍,無鞘,暗指當今趙軍。嬴稷送來斷刃趙劍,是借斷劍之意,勸項離折斷趙國國之利器,處死四十萬趙國降軍。
項離一聲大吼,手中半截闊劍一翻,面前的木匣連同條案,轟然化為兩半。
項離收到斷劍的同時,喜也收到了嬴稷的密詔——督促武安君就地處死四十萬趙軍。若武安君猶疑不決,授你便宜行事之權!
夜色深沉,厚重的濃雲低低地壓在長平的上空,偶爾一道電光在雲層中閃過,而後是悶雷聲滾過天宇。
大帳中項離醉對燈火,一罈酒已被喝去大半。
「大將軍……」喜不知何時已進到帳中。
「大將軍?」項離歪在案前笑道,「我不是什麼大將軍,只是一個無誠無信的小人!」
「在喜的眼中,大將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英雄……」項離猛灌下一大口酒,「你又錯了,我其實只是個懦夫……」
「大將軍,你已經醉了。」
「我沒醉。我要是醉了,一切該忘的,不該忘的,就都忘了……」項離抱著酒罈沖喜醉笑,「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大王命你殺光外面的四十萬降卒,你會如何做?」
「遵命行事。」喜毫不猶豫。
「你狠,你比我狠……」項離用手指點著喜,「你可還記得你是一個趙人?」
「天下本同屬周朝,並無國與國之分。數百年來刀兵連綿,就因天下失去共主。大王所做的一切,都只為秦國之崛起、天下之一統……」喜沒有再說下去,項離已抱著酒罈發出微微的鼾聲。
「大將軍,你曾對喜說過:『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為了大王、秦國,為了天下,就讓喜來替你作決斷吧。」喜將一領斗篷輕輕覆在項離身上,轉身出了大帳。
喜立於軍帳之前,遙望整個長平谷地。趙軍營地內閃動著星星點點的火光,遠遠傳來的金柝聲使夜色更顯寂靜。
「去請玦玉公主,就說大將軍有要事相商。」
身側的一隊銳士在喜的眼中竟看出了項離的那種冷漠。
趙玦跟隨一隊秦軍銳士走至喜的軍帳前停住,沉聲問道:「怎不是中軍大帳?」
不待親兵回答,一人自軍帳中走出,單膝跪在趙玦面前:「末將拜見公主!」
趙玦先是有些疑惑,盯著來人看了片刻,終於辨出是喜,面容霎時更加陰沉。
「你而今是秦國大將,又何必屈尊參拜一個趙國公主。項離找我何事?」
喜自地上起來,看著趙玦說道:「是末將要見公主。」
趙玦雙目一瞪,未待喝問,已被幾柄利劍架住,腰間佩劍亦被抽走。
「你放肆!」趙玦怒喝。幾名銳士不由分說,將趙玦五花大綁。
「請公主在帳中委屈一宿。」喜一揮手,趙玦被推入軍帳。
「項離!你若違背誓言,不得善終!」軍帳中傳出趙玦淒厲的喊叫聲。
「末將和大將軍與公主有並肩戰鬥之誼,不想傷著公主,還請公主見諒!」喜的聲音漸漸遠去。
「項離!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趙玦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就像一個詛咒。
火把像幾條游龍般將趙軍分割成數塊,雜沓的腳步聲和秦軍將士嚴肅的神情,讓四十萬趙軍預感到了不祥。騷動的降卒們往前擁擠,被無數的戈刃逼回原處,火光、劍光映入他們恐慌的眼中。
「你們想幹什麼?」趙軍副將瞪著秦軍怒吼道,「項離答應過我們的公主!決不殺降!」
「大將軍答應了,本將卻未答應!」冷漠的聲音自秦軍中傳出,秦軍讓開一條通道,露出喜的身形。趙軍中頓時響起一片罵聲。
「你不但背叛趙國,今日竟要屠戮四十萬手無寸鐵的同胞,你天良何在?!」副將叱喝道。
「遠古之時,炎、黃二帝一統我華夏,後又經堯、舜、禹、湯和夏、商、週三朝,你我皆為炎黃子孫,又何來國籍之分?!」喜正色回道。
「巧言詭辯!既同為炎黃子孫,又為何要屠戮我等?!」副將又厲聲叱道。
「你們不死,就會有更多的人死去。」喜的臉上竟顯現出嚴肅,「只有天下再次重歸一統,戰爭才會結束,百姓方能樂業。你們是為天下的大一統而死,是為天下蒼生而死,後世會記住你們,你們都是英雄。」
「既是為天下一統,又為何是虎狼之秦,而不是趙國?!」副將聲嘶力竭地喝問。
「趙國本有機會,上天給趙國送去了主父……」喜淒切的聲調突然轉為厲聲,「主父正值壯年,卻被你們餓死在沙丘宮中,是爾等斷送了趙國的將來!這一切,都是天命!」
趙軍副將和黑壓壓的趙軍一時鴉雀無聲。那個英雄的主父,又漸漸浮現在他們眼前。
喜長歎了一口氣:「安心上路吧……」
秦軍復又合攏,喜的身形隱沒在人海中。
趙軍副將仰天長笑,轉身對趙軍高聲喊道:「弟兄們,人終有一死,但要死得有骨氣。我們沒有了兵器,但我們還有拳頭和牙齒,還有熱血與身軀!」
四十萬趙軍平靜下來,手挽手結成了人牆,緩慢堅定地向披堅執銳的秦軍推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有趙軍士卒唱起了《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四十萬趙軍唱起了《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無衣》本屬秦風,但此時由四十萬趙軍齊聲唱出,其中的雄渾慷慨、蒼涼悲愴,令所有秦軍動容。趙軍將士的胸膛迎向利刃,邁著整齊的步伐逼向秦軍,秦軍士卒們一步步後退。
「殺!」一名驚恐的秦卒揮出了手中長戈,鮮血濺上了他的面龐。
「殺——」秦軍發出了山呼海嘯般的吶喊,無數兵器揮向了趙軍將士。
趙軍前排的將士倒下了,後列的踏著同袍的屍首迎上;搶著兵器的拚死抵抗,手無寸鐵的用手撕、用牙咬。但這一切勇氣,很快就碎裂、飄散在黑夜中。
電光閃過蒼穹,映亮長平這場慘烈的殺戮。一串炸雷滾過蒼穹,仿若天怒,大雨終於傾盆而下。
天色微明,喜疲憊地走進軍帳,雨水順著濕透的衣甲滴下,在地上洇出一攤水漬。
趙玦蜷著身子縮在角落,目光空洞呆滯。
喜走至案前,抓起一壺冷酒猛灌幾口,稍稍平靜下來後朝看護趙玦的幾名銳士揮下手。
銳士解開趙玦身上的繩子。趙玦站起來走出一步,身子一晃又跌倒在地。
喜上前欲扶,被趙玦推開,眼看著失魂落魄的趙玦走出軍帳,走進茫茫的雨霧。
趙玦行屍走肉般向山頂走去。疾風驟雨鞭子般抽打著她的臉,她只願這暴雨來得更猛烈些,洗清她心中無法言喻的傷痛,洗清這世上所有的罪孽。
趙玦走至山頂停住——面前是萬丈深淵,再沒有去路。
趙玦茫然的目光穿透雨幕,在整個長平谷地緩緩掃過。長平已成一座巨大的屍谷,狂暴的雨水沖刷著血水,匯成一條條鮮紅的溪流。
呆立片刻,趙玦突然跪倒,仰面尖叫:「父王!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趙國呀……」
淒厲絕望的聲音穿透連天雨幕,很快又被震撼的雷聲吞沒。
「是我害死了你們……是我害死了你們……」趙玦的額頭一次又一次地磕向地面,泥水濺污了她的面容,原本光潔的額頭上一片血肉模糊。
項離木然地從雨幕中走出,在趙玦身後站住,用力抓住趙玦的肩膀。
趙玦猛然掙脫項離的手:「走開!你走開……」
趙玦雙手撐著地一步步往後退去,眼中都是驚悸。
「我……」項離嘴唇翕動了一下。
「閉嘴!」趙玦搖著頭喃喃地說,「你不是要為我父王報仇,我父王的死不過是你離開趙國的一個借口……你如此自私冷血,你如此殘酷嗜殺……我愛上的是一個屠夫,是一個惡魔!」
項離說不出話來,也無從分辯。雨點鞭打著他的臉頰,分不清哪些是淚水,哪些是雨水,滲入唇角,卻如鮮血般腥苦——也許趙玦說的都是對的。
「你成功了……趙國就要滅亡了,天下就要被秦國統一了,沒有人再懷疑你不是一個英雄!」趙玦的臉上淌下血紅的淚水,「但你不要忘記,你英雄的名字是你用謊言、背叛和數百萬人的屍首堆積而成的山峰!無數的枯骨砌就了你榮譽的高台!你是有史以來最殘忍的人,你是有史以來殺人最多的劊子手!」
項離緩緩跪在趙玦面前,夢囈般說道:「你曾經說過,想和我找個地方躲起來。我種田打獵,你織布育子,遠離這亂世的紛擾。我這就和你走,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那兒只有我們倆,誰也找不著我們……」
趙玦從地上站起,轉身面對屍首盈野的長平,淒厲的面容浮起蒼涼的笑容:「晚了,一切都晚了……我永遠不能原諒你,我永遠不能原諒我自己……」
趙玦騰身一躍,像只大鳥般飛出了崖頂。項離一個急撲,一片衣角撕裂在手中。趙玦飛速墜下的身影在風雨中轉瞬即逝。項離趴在崖沿,呆望著趙玦消失的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項離慢慢地爬起來,將手中的衣角舉到面前。手指輕輕鬆開,衣角像只蝴蝶般翻飛出去,很快消失在風雨之中。
「英雄……」項離的唇角又斜起微笑——再往前一步,便是生與死的界線。
「大將軍……」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項離緩緩轉身,看見喜停在五步之後,猶疑著不敢上前。
「你覺得我該跳下去嗎?」項離似笑非笑地看著喜,喜的頭皮一陣發麻。
「大將軍!」喜倏地跪倒,一把扯開胸甲,露出疤痕纍纍的胸膛,「一切都是末將所為,喜願受大將軍一劍,死而無怨!」喜一揮手,佩劍飛出,猛然釘在項離腳邊。
「你為何要死?」項離愈是淡然,喜心中愈是刀絞一般。
「末將擅自處死了四十萬降卒,令公主自盡,令大將軍蒙受千古罵名!」
「你沒有做錯,就算你不做,我也會這樣做……」項離轉向長平谷地,目光像望得很遠,又似看得很近,「我本就是一個冷血之人,一個嗜殺之人,一個為了榮譽可以不惜一切的人……」
「不!大將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秦國的崛起!請大將軍保重,秦國需要你……」喜再也抑制不住哭聲。
「我不會尋死!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項離凜冽的目光穿透風雨,刺向邯鄲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