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的軍營一片靜謐,只有巡邏兵士的腳步聲和偶爾響起的戰馬嘶鳴。趙軍將士一頓飽餐後正和甲沉睡,兵器就在枕邊。再有兩個時辰,就是決定他們和趙國命運的時刻了。
中軍大帳內頂盔貫甲的趙括正襟危坐於條案之後,燈火搖曳出他如鐵的面容。
「上將軍,人帶到帳外了。」親兵進來稟道。
「知道了,請進來。」趙括起身走至大帳中央,整整身上的鎧甲和盔上的帽纓。
親兵將一名士卒領到帳中。來人頭低著,面容不甚分明。
「你出去。」趙括深望著進來的士卒。
親兵輕輕退了出去,放下帳口簾布。
「罪將拜見玦玉公主!」趙括倏地向來人彎下右腿,雙手有力地一拱。
「你都知道了。」士卒抬起頭來,戰火燻黑的面容難掩清麗——竟是趙玦。
趙括跪在地上回道:「出征前大王已叮囑罪將,務必要照看好公主。」
趙玦歎了口氣:「上將軍起來吧,在軍中我只是你的一名小卒。」
趙括不動,低頭說道:「罪將有一事相求。」
「何言相求,有什麼話就說吧。」
「丑時趙括將親率前隊拚死突圍,如若戰死,請公主接替罪將的上將軍之職!」
趙玦沉默了——聽趙括言下之意,已存必死之心。
良久後趙玦說道:「上將軍肩負四十五萬大軍安危,又怎可以身涉險。突圍前鋒可另任將官。」
「趙括從小的夙願便是有朝一日血戰沙場,為趙國崛起而死!如今趙括所犯下的罪過已是萬死難辭其咎,請公主成全趙括……」趙括的聲音已然哽咽。
「你以為一死就可以一了百了了嗎?」趙玦刀子般的目光盯向趙括,「我四十五萬喪失主將的大軍是否也要隨你去死?!」
趙括一震,囁嚅著回道:「這正是罪將相求於公主的原因。」
趙玦強壓憤恨,緩緩說道:「我趙軍雖是勇銳,可一旦主將身死,軍心頃刻便會瓦解,你可想過後果?」
「今夜若突圍失敗,請公主率大軍降秦!」趙括的額頭猛然叩上地面。
趙玦面色劇變,銅劍鏗然出鞘,劍刃架上趙括肩膀,厲聲喝道:「你輕敵冒進,以致大軍落入秦軍圈套,這些都情有可原;而今你竟想以我四十五萬趙軍降秦,此心罪不容誅!」
趙括抬起頭來,一雙虎目飽含淚水:「罪將死不足惜,但這四十萬大軍是我趙國之根本,一旦覆滅,趙國將永無翻身之日!」
趙玦聲色俱厲:「你怎知我大軍不能逃出生天?!」
「罪將觀秦軍遣兵佈陣之計謀韜略,斷非王齕之才所能勝任。」
「秦軍主將不是王齕又是何人?!」
「項離。」
耳邊像有驚雷炸響,趙玦手一鬆,銅劍噹啷落地,心中僅存的希望,如一豆燭火被風吹滅。
「項離一生歷經大戰,從未有過敗績,每戰均以殲滅敵軍完勝。公主若率大軍降秦,項離念及與公主舊情,也許能放我大軍一條生路。只有保住這四十五萬將士的性命,到時候不論是割地還是稱臣,我趙國才有重整旗鼓的希望……」趙括已泣不成聲,抬頭看時,趙玦已走出帳門。
一輪皓月懸於墨藍的天宇,將清輝灑向大地,灑向煉獄般的長平谷地。
「大將軍!突圍趙軍連破數壘,將士傷亡慘重!」奔至將台稟報的裨將血染征袍。
項離的表情沒有變化,只是將目光投向那片被火光映亮的戰場。突圍的趙軍正海嘯般衝擊著阻攔在前方的秦軍壁壘。項離從未小覷過趙軍,但被餓了四十六天的趙軍還有如此的戰力,還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自趙括築成大車城以來,秦軍已數次嘗試破城,每次都已慘重的傷亡告終。秦軍死傷逾十萬,趙軍車城依然巋然不動,項離這才下令圍而不攻,想待趙軍自亂。時至今日,趙軍非但沒有自行崩潰,突圍戰依然張弛有度,趙括的卓越帥才可見一斑。如若給趙括更多的歷練和時日,此人決不會遜於自己。
「那就是趙括!」裨將的驚呼打斷項離的思緒。
項離順著裨將手指方向望去——一名年輕英武的大將正衝殺於趙軍隊列前方,手中長戟揮舞劈刺,無人能擋,身後是潮水般跟隨的趙軍。
「將全部箭陣集中於趙軍突圍方向的壁壘後方。」項離面無表情地下令,心中卻暗自歎息:一名天縱英才,尚未來得及放出光芒,就將隕落於戰國的天宇。
一輪箭雨掠向夜空,月亮被短暫地遮擋了一瞬,復又明亮。箭雨撲向了趙軍前隊。
無數趙卒慘叫著中箭。趙括手中的長戟舞成一團寒光,觸上的箭鏃激起脆音,紛紛彈開。趙括停下手中長戟,跟隨在身邊的部眾已死傷過半。趙括仰面大笑,手中長戟一抖,不退反進,迎上了第二輪箭雨。
三輪齊射過後,趙軍前隊死傷殆盡,後隊被箭幕阻隔。身中數箭的趙括在屍叢中扶戟屹立,依然狂笑不止。
項離心中不忍,在將台上高聲喊道:「趙括,你此時退回去尚可活命!」
趙括厲聲問道:「你可是項離?!」
項離沉聲答道:「本將正是項離,你有何話說?」
趙括仰面長號,狀若困獸:「項離!趙括敗得不服!若有來世,定當再與你一決雌雄!」
趙括話音未落,手中長戟猛然擲出,長戟在空中發出尖嘯,直奔項離而去。
項離手腕一動,長劍出鞘,劍尖一挑戟刃,長戟飛偏出去,釘在地上猶在嗡嗡顫動。項離抬頭再看,又一輪箭雨鋪天而至,霎時吞沒了趙括挺立的身形。
「上將軍——」趙軍中響起一片哀鳴。
身中數十箭的趙括,雙目圓睜著向後緩緩倒下,帶著他此生的遺憾和恨意。
見趙軍大將倒地,附近的秦卒一擁而上,爭相搶剝趙括身上的盔甲。
一名兵士揮劍欲砍下趙括首級。一道寒光掠過,兵士手中的銅劍頓在空中,戟刃貫穿了他的胸膛。兵士喉中發出咯咯的聲響,慢慢抬起頭來,看見的是將台上怒目圓睜的項離。
「沒有人可以褻瀆一個英雄的尊嚴!」項離一聲怒吼,大軍震懾,慢慢放下剝下的盔甲,遠離了趙括的屍首。
趙軍後隊不顧密集的箭幕,號叫著前衝,想搶回趙括。立於項離旁側的喜正想下令阻擊,卻被項離握住手中令旗。
「讓他們帶回去……」項離的聲音乾澀,眼中深深透著敬意與哀傷。
激戰至天亮,九月的陽光灑向被鮮血染紅的長壁,趙軍終於退了回去。趙軍突圍未成,卻以主將和五萬將士的犧牲,殺死了十萬秦軍。
灼目的陽光照耀著危崖上的那條身形。項離凝望著漫山遍野的屍體,心下凜然:戰死在長平的秦軍已超過二十萬!這是自己領兵以來,部下陣亡最多的一次。但這一切與秦國的崛起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有此一戰,秦國一統天下的地位已不可撼動。
「大將軍,趙軍已全部退回車城。趙括已死,我們是否要乘勝攻破車城?」喜問道。
「圍而不攻。」項離心裡明白,要想攻破車城殺死四十萬趙軍,這餘下的四十萬秦軍都得跟隨趙軍陪葬。
「大將軍!」裨將上來稟報,「趙軍遣來信使,稱趙軍現任主將要面見大將軍。」
「趙軍主將?」項離眼中掠過狐疑,「在何處會面?」
「兩軍陣前一里。」
趙軍車城與秦軍防線的中間地帶,一個孤單的黑點佇立。
「開門。」項離一抖馬韁,戰馬碎步走下石階。
「你們!跟著大將軍!」喜手指一點,數十名黑翼騎士策馬跟上項離。
「留下。」項離一抬馬鞭,騎士們又站住。
壁壘大門隆隆推開,項離一聲叱喝,跨下坐騎飛速衝出,向黑點方向絕塵而去。
喜凝望著項離的背影,心中有些忐忑。
一里路程轉瞬即到。一名跨騎怒馬、披堅執銳的大將現於眼前。項離一勒馬韁,坐騎一聲嘶鳴,在大將面前停住。
「趙括已死,你是何人?」項離凌厲的眼神直刺過去。
「接替趙括的趙軍主將。」大將抬頭,項離的腦袋嗡地一響。
「玦兒!你怎麼會在這兒?!」項離既驚又喜。自咸陽一別,兩人已闊別十餘年。
「請項大將軍自重,你面前的是統率四十萬大軍的趙軍主將。」趙玦的聲音與神情一樣冰冷。
「我數次遣人至邯鄲打探你的消息……這些年你過得可好?」項離囁嚅著說道。
「不勞大將軍掛念,趙玦與你相見並非為了敘舊,你我之間也無舊可敘。」
「約我何事?」
「降秦。」
項離沉默片刻,緩緩問道:「為何要降?」
「大將軍失望了吧?」趙玦唇角揚起一絲譏諷,「我不會讓我四十萬趙軍將士坐以待斃。大將軍若無意受降,趙玦回去便令大軍全線出擊,與秦軍玉石俱焚!」
「有何條件?」
「供給我大軍糧草,不可屠戮我趙軍將士。」
項離思忖片刻,鄭重說道:「你軍若打開車城,交出兵器,我保趙軍無虞……至少,在兩國和談之前。」
「你如何保證?」趙玦緊緊盯著項離的眼睛。
「項離對天盟誓。」
「你的誓言?」趙玦驀地發出大笑,「項大將軍的誓言,趙玦早已領教過!」
「我只能以誓言作保。你若不信,項離別無他法。」項離面色肅然。
趙玦刀刃般的目光像是要刺進項離的眼睛,看清項離的內心:「我再信你一次。但你要記住,如若再次背叛誓言,趙玦和四十萬趙軍的冤魂,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一車車的糧草送進洞開的車城,換作一車車的兵器拉出來。兵器堆成幾座小山,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原本寂靜的車城內一片沸騰,一縷縷炊煙筆直地升起,空氣中飄著飯菜的香味。項離正督促著一隊隊銳士開進車城,將繳械的趙軍分隔開來。
「大將軍,是否待大王指示後再作決斷?」喜擔憂地問項離。趕去咸陽報信的信使已在路上。
「你覺得趙軍會等到那時候嗎?」項離瞟一眼喜。
「我們的軍糧本就所剩無幾,再養這四十萬人,怕是撐不了多久。」喜又說道。
「我已在信中請大王增發糧草。」
喜不再說話,轉身向秦軍營寨走去,身後兩名親信部將跟隨。
回到自己的軍帳中,喜倒滿一爵酒一口喝乾,面色有些難看。
「副帥,這四十萬降卒若處置不當,會是我秦國之大患!」一名親信早已按捺不住。
「且不說日後會如何,我大軍本可在全殲長平趙軍後直搗邯鄲,有此累贅,又如何發兵?」另一名親信恨恨說道。
喜將酒爵猛地放在條案上,心下已作決斷:「馬上選幾個精幹之人,攜本將密信火速趕往咸陽面呈大王,請示大王詔令!」
十日後項離收到一個長木匣,由王使從咸陽送來。
「可有大王詔令?」項離對王使問道。
「本使不知,大王只命我將此物火速送交大將軍。」王使在階下躬身回道。